辰时三刻,蒙特内哥罗府西城门的包铁木门,在铰链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
徐山站在威福镖局的队伍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晨风带着城外田野泥土青草的气息,与他过去三个月,在陈家庄通臂拳武场闻惯的汗味截然不同。
“徐兄弟,紧不紧张?”
身旁传来带着笑意的询问
徐山转头,看见趟子手王闯正咧着嘴看他。
这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脸颊上有几颗明显的痘印,但眼神明亮,透着股自来熟的劲儿。
“还好。”徐山实话实说,“就是觉得……新鲜。”
“新鲜就对了!”王闯拍了拍徐山的肩,“我头回走镖那会儿,头天晚上愣是没睡着,翻来复去想了一宿,山贼长啥样?
劫道的时候说啥话?
真打起来是先出拳还是先踹腿?”
徐山被这话逗笑了:“那你想明白没?”
“想个屁!”王闯一摆手,“真遇上了,全靠本能。
不过我跟你说啊,走了三年镖,正经劫道的也就碰上两回,还都是小毛贼,赵镖头一亮刀子,他们自己就跑了。”
队伍开始缓缓移动。
十六口镖箱装在四辆板车上,每车两匹驮马。
赵东来镖头骑着一匹枣红马走在最前,不时回头扫视队伍。
老孙头则在队伍中段,这位精瘦的老镖师走路时背微驼,但步伐稳健得象是钉在地上。
徐山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深蓝色对襟短褂,胸前“威福”两个黑线绣字,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
布料不算新,但洗得干净,袖口和衣襟处有细密的针脚加固。
“王闯哥,”徐山边走边问,“这衣裳是镖局发的?”
“恩,每人都有一身。”王闯扯了扯自己身上同款的短褂,“穿破了可以领新的,不过得拿旧的去换。
赵镖头说,衣裳整齐,镖旗鲜亮,有时候比功夫还管用。”
“这话怎么说?”
“你想啊,”王闯压低声音,“你要是山贼,看见一队人衣裳破烂、镖旗耷拉着,你是不是觉得好欺负?
要是看见队伍齐整、人人精神,你是不是得掂量掂量?
说白了,就是衣冠震小人。”
徐山点点头,心里却想起前世的一些事。
那会儿刚毕业找工作,面试前,富婆女友总是告诉他,打扮的立正点,形象是第一印象,否则没人会在意你的内在。
没想到换了个世界,这道理居然也通用。
出城门约莫一里,路旁的民居渐渐稀疏。
徐山望着前方蜿蜒的官道,忽然笑了。
“笑啥呢?”王闯好奇地问。
“就是觉得,”徐山斟酌着措辞,“有点象……从学堂出来,找了份工。”
“工?”王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对对对,就是份工!不过咱们这工啊,有时候得拼命。
但话说回来,这世道,哪碗饭不得拼命吃?”
徐山没接话。
他看着前方赵东来和老孙头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这身行头,心里默默想着:带薪两日游,风险小,路程短,可不就是份摸鱼好营生么?
当然,这话他没说出口。
……
又走了一小段,队伍彻底出了城郊的范围。
道路两旁是连绵的农田,远处山峦起伏,晨雾像轻纱般缠绕在山腰间。
徐山从怀里掏出个黑布包裹
布是普通的粗布,但叠得方正,系扣打得结实。
他解开布结,十张烙饼整齐地摞在一起。
“哟!”王闯眼睛一亮,“这饼做得讲究!”
饼面洒满芝麻,翠绿的葱花点缀其间,有几张还能看见细小的肉粒。
徐山拿起最上面一张,饼还是温的……姐姐徐玉一定是天没亮就起来做的。
“你媳妇手艺不错啊!”王闯凑过来,深深吸了口气。
“是我姐。”徐山咬了一口。
饼皮酥脆,咬下去咔嚓轻响。
内里柔软,咸香适口,葱花和芝麻的香气在嘴里化开。
那点儿肉糜不多,但嚼起来格外香。
“你姐?”王闯愣了愣,“你家里……就你和你姐?”
“恩。”徐山没多说,专心吃饼。
他一口一口地嚼着,心里却翻腾着。
陈家庄的伙食什么水平,他太清楚了。
普通弟子一天两顿,主食是糙米和杂粮馍,配菜基本是咸菜和少油的水煮青菜。
只有表现突出的弟子,或者像周志富那样家底厚的,才能偶尔吃上肉食。
姐姐徐玉在食堂帮忙,一个月也就挣些微薄的工钱和两顿饱饭。
这些白面、芝麻、肉糜……她得省多久?
第三口饼咽下去时,胸口忽然传来熟悉的温热感。
徐山动作一顿,随即恢复自然,继续吃饼。
应该是武命珠在回应这三个月的苦修,每日超过四个时辰的练功,通臂拳基础十二式反复锤炼,牛磨皮境界稳固提升……
所有这些积累,此刻都在那枚神秘的珠子中沉淀转化。
他默默感受着那股暖流。
象是一池积蓄已久的温水,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引导它去冲刷经脉、强化筋骨,或者……尝试修改功法。
“想啥呢?”王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姐姐可许配人家,能不能介绍兄弟我认识一下?”
徐山抬头,看见王闯正就着水囊泡硬馍吃,一边没心没肺对着自己傻笑。
那馍看起来干巴巴的,泡在水里才勉强能咬动。
“想这饼真好吃。”徐山实话实说,对于姐姐的问题却没作答。
王闯挠挠头,哈哈大笑,又咬了一口自己的泡馍:“你那饼看着就香,我这个嘛……能填肚子就行。
走镖的,哪能顿顿讲究?”
徐山没接话,只是默默吃完一张饼,把剩下的仔细包好,重新塞回怀里。
姐姐的爱,和陈家庄那些内核弟子圈层的冷漠,在这一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人情冷暖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队伍继续前行。
徐山吃完饼后,感觉精力充沛了许多。
他抬起头,认真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晨雾正在渐渐散去,阳光通过薄雾洒在田野上。
几头黄牛在田埂边慢悠悠地吃草,尾巴不时甩动,驱赶着早春的飞虫。
不远处,一个老农正挥舞锄头翻地,动作不快,但每一下都扎实有力。
更远的山峦青黛如墨,山林间偶尔惊起几只飞鸟,扑棱着翅膀掠过天空。
“看啥呢这么入神?”王闯问。
“看景。”徐山说,“在庄里待了三个月,除了练武场就是住处,好久没看过这么开阔的地方了。”
王闯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咂咂嘴:“庄稼地有啥好看的?我老家就是种地的,从小看到大,腻了。”
“你不觉得……”徐山想了想,“很平静吗?”
“平静?”王闯一愣,随即苦笑,“徐兄弟,你是城里人吧?种地可一点都不平静。
要看天吃饭,要缴租纳税,要防着虫病害,要愁着粮价……平静?
嘿,那是没挨过饿的人说的。”
徐山沉默了,他还真没种过地。
想起前世在历史书上读到的那些描述,想起面朝黄土背朝天不为人知的艰辛。
的确,农民在这个世界,恐怕只会更艰难。
正想着,老孙头不知什么时候溜达到了队伍后面。
“年轻人看什么都新鲜,好事。”老孙头的声音带着笑意,“我年轻那会儿也这样,第一次走镖,看啥都稀奇,看见只野兔子都能盯半天。”
徐山转头看向这位精瘦的老镖师:“孙镖师。”
“叫老孙头就行。”老者摆摆手,从腰间抽出旱烟杆,却没点火,只是拿在手里把玩。
“走镖这行当啊,新鲜劲过去,剩下的就是提心吊胆。不过你运气不错,头回就跟赵头,稳当。”
说话间老孙头走到徐山身边,和后者并排走着。
他走路时背微微驼,但脚步出奇地稳,每一步都踏在实地上,几乎不发出声音。
“徐小子,第一次走镖,怕不怕?”老孙头忽然问。
徐山想了想:“说完全不怕是假的,但也不是很怕,赵镖头不是说这趟是短镖,风险小吗?”
老孙头斜眼看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复杂,象是觉得徐山天真,又象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风险小?”老孙头把玩着旱烟杆,“二两银子,管吃管住,两天功夫。
徐小子,你说说,要是真一点风险没有,这钱是不是太好挣了?”
徐山怔住了。
这话他之前没细想过,现在被老孙头一点,才觉得不对劲。
“那……危险在哪?”徐山认真地问。
“在哪?”老孙头用烟杆指了指前方,又指了指两侧的山林,“在哪都有可能。可能在前面拐弯处,可能在那片林子里,也可能……”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就在队伍里。”
徐山心里一紧。
“不过你也别太紧张。”老孙头话锋一转,“危险这东西啊,它不看你走在哪儿,是看你是啥人。
你要是眼睛亮、脑子活、手脚快,走刀山火海也能平安。
你要是傻愣愣的,坐炕头上都可能摔死。”
呵呵……这话让徐山想起前世的一些经历。
大学时有段时间沉迷游戏,足不出户一个月。
后来出门买饭,下楼时腿一软,差点滚下去。
那之后他每天去公园跑步,跟着老头老太太打太极,十天就缓过来了。
“生命在于运动。”他下意识说。
“啥?”老孙头没听清。
“我说您说得对。”徐山转移话题,“孙老,这一路上会有山贼吗?”
“山贼?”老孙头咂咂嘴,“有,也没有。”
这话说得玄乎,连旁边的王闯都凑过来听:“老孙头,您这话啥意思?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什么叫‘有也没有’?”
老孙头瞥了王闯一眼,慢悠悠地说:“你看远处那些山,看见没?那些占山为王的,他们抢谁?”
“附近过路的商队啊,有钱人啊。”王闯抢答。
“错。”老孙头摇头,“他们最先不抢的,就是附近村子的人。”
徐山心中一动:“兔子不吃窝边草?”
“对喽!”老孙头赞赏地看了徐山一眼,“不但不抢,有时候抢了外乡人的粮食布匹,还会分一些给附近乡亲。
逢年过节,还可能给孤寡老人送点米面。”
王闯瞪大眼睛:“这……这是义贼啊!盗亦有道!”
“义贼?盗亦有道?”老孙头嗤笑,笑声里带着嘲讽,“你小子还是太嫩。
他们这么做,是因为想在本地站稳脚跟。
你想啊,要是他们连本地人都抢,长此以往,逼得人没活路,乡亲们会不会联合起来,跟他们拼命?
官府会不会趁机鼓动民团剿匪?”
徐山接过话头:“所以拉拢乡民,是为了减少抵抗,争取生存空间。”
“聪明!”老孙头拍了下徐山的肩,力气不小,“所以说啊,什么盗亦有道,都是权衡利弊,真到了生死关头,你看他们讲不讲道义。
前年东边黑风寨的事听说过没?
大旱的时候,他们连自己分过粮的村子都抢,为啥?
因为山寨里也快饿死人了。”
队伍里一阵沉默。
车轮碾过碎石路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淅。
徐山消化着这些话,忽然想到李进家的龙门镖局。
龙门镖局接的镖路程远、报酬高,那风险自然……哎,钱果然没有好赚的,从古到今都是。
“孙老,”徐山问,“像龙门镖局那种接长途镖的,是不是更危险?”
“那还用说?”老孙头把烟杆塞回腰间,“长途镖要走陌生地界,经过的山头多,打点的关系杂,风险自然大。
所以咱们威福镖局聪明,就做短途,风险小利润虽然也小,但是多跑几趟就行。
赵头这路子,走得稳。”
徐山默默点头。
钱难挣,屎难吃,这话放哪个世界都通用。
“老孙头说得在理。”一个三十来岁的镖师插话进来。
这人姓刘,脸上有道疤,从眉骨斜到嘴角,说话时疤痕会跟着扭动,“不过现在世道乱,有些小山贼可不讲这些规矩。
他们流窜作案,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那才叫狠。”
旁边一个年纪大些的叹气道:“管他讲不讲规矩,咱们这碗饭就是这样。
好在赵头够意思,送到地头就结钱,不拖欠。
这年头,不拖欠工钱的就是好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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