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不成是采水人?”
李长生心头一动,喃喃自语。
这名字勾起了他记忆中一些零散的、关于此方世界古老行当的传闻。
在这横绝万里的浩渺水世界,除了耕海牧鱼的寻常渔家,还有一类行走于生死边缘、向幽暗水府讨生活的人——采水人。
采水人只是统称,又称‘珠民、捞玉奴、水耗子’等等。
这类人世代相传‘没水采珠’的秘技,往往能辨水脉、识古墟,时常需要腰缠石锚、口衔芦管,深入贝母盘踞的凶险礁窟,搏命打捞古器遗珍、攫取前人遗泽。
后院那两口老旧缺漏的蓄水大缸,据老一辈讲,便是早年采水人从海里拖上的老物件。
非石非陶,式样古朴,显然是沉沦水府不知多少岁月的古物。
李长生活得够久,得幸见识过一些沧海桑田的痕迹。
他早已揣测,脚下这片无垠汪洋,并非天地初开的本来面目,恐是经历什么倾复乾坤的天地剧变,这才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如今星罗棋布的岛屿,不过是当年巍峨山峦的峰巅,而那深不可测的海底,则埋葬着完整的城邑、古道、故国城郭乃至于宗门遗迹、仙家洞府!
采水人,便是这水淹世界催生出的特殊行当。他们采的,不是寻常渔获,而是古民遗泽、上古传承、水府奇珍。
岛上至今还保留着供奉‘分水将军’或‘龙母娘娘’的采水神庙,有世代相传的巫祝主持祭祀、祈求水神庇护、分水开路。
更有专门处理打捞物的泥坊、工坊,以秘法洗炼、辨识、修复那些饱浸盐水、裹满淤泥的古物。
只是,近海浅滩历经千年搜刮,早已被翻来复去犁了无数遍,难觅有价值之物。
偶尔才有些走投无路的珠奴,抱着侥幸心理下海争命、寻些砗磲采珠糊口,与真正的采水相距甚远。
“多想无益。”
李长生回过神,重新打量兽皮古卷。
这鬼牙礁能被记载其上,必然是有些特殊之处,很可能藏着什么古迹。
不知则已,既然兽皮卷阴差阳错落到自己手里,那便是冥冥之中的一线机缘,自然要细细探索一番。
仙踪缥缈、仙缘难觅。机缘可不会自己送上门来,天降馅饼,不是要钱,就是要命。
“仙师,您找小龟?”
海浪翻涌,一头斑迹驳杂的赤壳海龟浮上水面,望向船头的李长生。
“赤壳王八?不对不对,是龟上使!”白鲛眼前一亮,奈何不同兽语,只得凑上前拱了两下:“咕噜噜噜~!好玩!”
“小白不要胡闹。”
李长生收起兽皮卷,见灵龟被拱得翻了个身,正缩着脑袋,笨拙地划动四肢试图复位,显然对白鲛有些惧意。
一股安抚意念随之传递过去:“白鲛天性跳脱,并无恶意,只是与你亲近罢了。”
他目光在二兽之间缓缓扫过,声音不高,却清淅地传入它们心神。
“你二兽既随我修行,便不再是懵懂无知的海上生灵,今后便当戮力同心、沉心静气,不可焦躁张扬、不可争强斗狠,如此才能走得更远。”
“嘻嘻,谨遵仙师教悔!”
白鲛收起性子,连忙嬉笑应和。
哼哼!仙师又夸自己了!
赤蠵龟松了口气,悄悄探出脑袋,见白鲛咧着血盆大口、满嘴钢牙,竟似好象在笑,心中又是一阵发怵:“小、小龟谨记。”
李长生看在眼里,有些欣慰。
人心诡谲难测,反倒是精怪心思纯粹、澄澈通明,随即心中又生出几分喜爱。
他如今尚处于浮萍微末,并非什么天上真仙,只能传授些为人处世的经验,期许这二兽不要半途夭折才好。
“仙师,好象有人来了!”
——
流岩群岛虽是偏僻,但面积却不小。
大的岛屿如卧牛伏波,小的不过方寸礁盘,其间水道纵横、暗流潜藏。
碰上恶劣海风,便是船毁人亡的下场。
陈大志驾着篷船穿梭其间,眼看风急浪险、天色将暗,心中的不安越来越盛。
“老陈,咱们从码头一路追到迷魂湾,再从迷魂湾转到鬼牙礁,可都转悠一天了。”
“是啊,李家那两贼娃子就算再胆大,也不敢杀人夺船吧?我看你就是太多心了,说不定人家办完了事,已经回港了。”
“弟兄几个啥都没干,就陪你瞎转悠了,回去指不定得在屋外头过夜”
“”
众人目力所及,唯见浪涛拍岸,激起碎雪般的浪沫,更远处,海天相接,苍茫一片。
哪里有李老头儿的踪影?
陈大志也有些动摇,拖着两三个人陪自己胡闹,浪费的时间最后都要抵做银钱结算,压力不小。
可和人命比起来,又实在算不得什么,何况平日里老李对他李家多有帮衬,若是什么都不做,又实在说不过去,良心难安。
“都是老兄弟,你们几个还经常蹭人吃食,算算银钱少说大几百文,跑这一趟算个啥?”
虽然知道弟兄几个说得有道理,但听到这些话,陈大志心中还是难免生出些怨气。
“老陈你先别说了!看那是啥!”
他正待继续开口,却忽地被打断。
众人一惊,纷纷停下手中动作,顺着惊呼那人所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前方礁岩折角处,正有一条老旧篷船随波逐流,不知漂了多久。
“快快!划过去!”
众人齐心协力,迅速靠近那条篷船,踏上船板一看,除了躺在船舱中生死不知的李老头儿,哪里还有他人踪迹?
——
残阳沉海、夜黑风高。
码头,巡卫举着火把,穿行于栈桥浮台,所过之处,一根根鲸油桩炬熊熊燃烧。
“嘶——这天是越来越冷了!”
一瘦削汉子缩了缩脖子,抱怨道:“娘西匹,老子在这都戳一个月了,连换班的影儿都没见着!”
“嘁!”
另一高壮些的巡卫嗤笑道:“有活儿干你就偷着乐吧,好歹是份正经饷银!”
“这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总比那些渔夫苦哈哈出海,拿命去搏几条臭鱼的强!”
“话是这么说”
瘦削汉子嘴里嘟囔,并不完全认同。
可未等他继续往下说,高壮巡卫忽然眼神一凛,“铿”地抽出腰间佩刀,大声叱喝:
“站住!什么人?!”
两人闲聊间,竟有一道人影靠近!
瘦削汉子悚然一惊,探手摸向腰间佩刀,同样警剔起来。
除了他们这些巡海值夜的巡海卫,敢在夜里到处晃悠,要么是些偷鸡摸狗之辈,要么便是走私海寇之流,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起来,上月码头还丢了条船!
为此两人罚俸一月,每每想起便恨得咬牙切齿,以至于最恨那些形迹可疑的家伙。
“兄弟别动刀,有话好说!”
火把摇曳下,只见来人脸上带疤,分明满面凶相,额角缠着的纱布却平添几分滑稽。
“嘿嘿,二位兄弟不认识我了,小人李大山,就住在岛上渔村,年前还见过。”
“这是小人的渔符。”
说罢,李大山将怀中抱着的两口封坛放下,又从怀中取来一枚木牌递上。
“李大山?”高壮汉子接过木牌,仔细检查一番,见不似作伪,心下微松。
“你来做什么?不知岛上规矩?”
李大山从巡卫手中接回木牌,笑道:“海边风大,两位想必兄弟值夜辛苦,小人特送来两坛浊酒,给二位暖暖身子。”
“酒?”两名巡卫对视一眼。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李大山是吧?所谓何事?”瘦削汉子冷笑。
见对方直言不讳,李大山也不卖关子,陪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那两个儿子去了清湖岛,估摸着晚些时候才能回来。”
他搓着手,一脸为难道:“小人斗胆,想请二位高抬贵手,免了那入港画卯的章程。”
“免去入港画卯?好大的口气!”
高壮巡卫眼睛一瞪,声调陡然拔高:“这入港画卯乃仙朝铁律!非有特殊情况或海司腰牌者,亥时之后不得入港,否则船货充公,人犯枷号!”
他嘴上说得严厉,眼珠子却骨碌一转,转而说道:“不过嘛,你这两个儿子到是好本事,敢在海上过夜,嘿嘿,是条汉子!”
“——行啊!”
他拖长了音调:“等他真能全须全尾地靠了岸,我等再酌情考虑也不迟!”
“是是是”
这话里有话,李大山一听就知道有门儿,连忙弓着腰,殷勤地为这二人开坛斟酒。
“两位兄弟去去寒,小人陪二位爷一起等,那两个小崽子真能回来,还得仰仗二位开恩!”
果真如李大山所料,那呛鼻辛辣的浊酒刚下肚没多久,海面就隐约传来船橹破水声。
两条模糊船影破开夜色,朝着灯火通明的码头浮台缓缓驶来,最终靠在了栈桥边。
“哟呵!一人一条篷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