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魂湾,地处流岩群岛西北角,常年笼罩一层灰白海雾,不厚,但刚好屏蔽视线。
风吹不散、浪也拍不散。
村里人都说,雾里伸手、九指回头,薄雾中若有人搭肩,回头必见溺死亲友
“唬小孩儿的谣言。”
李虎光着膀子、在船尾奋力摇浆,汗水混着咸腥的海风滚落鼻尖。
船头,李牛正将沉重的渔网抛入翻涌起伏的海水,瓮声回应道:“癞子头嚷嚷的,他在这儿见到自己阿公了,打那儿起就再不敢来。”
“他还吹嘘自己捞到过鬼纹鱼呢!”
“放他娘的狗臭屁!”
鬼纹鱼养筋壮骨、滋补气血,传闻食之甚至能延年益寿,是城里贵人们趋之若务的宝贝。
可这等稀罕物,可遇不可求,
岂是癞子头能碰上的?
风急浪险、篷船颠簸,两人一前一后,不过丈馀距离,却只能靠吼交流。
李虎抹了把脸,朝船头喊道:“李爷,您真神了!这老天爷是光打雷,不落雨!”
李长生坐在船头,并未回应,他佝偻着背,象一尊沉默的礁石。
自打离开码头,这乐呵老头便极少开口,当篷船驶近迷魂湾,更是缄口不语。
莫说是同两人交流,便是那吃了能延年益寿的鬼纹鱼,好象也是丝毫不在乎。
“这老东西,搞什么名堂?”
李虎心头莫名爬上一丝不安。
生老病死虽说谁都难逃,可哪里有人甘愿缠绵病榻,任由自己化作一捧黄土?
之前那老头子听到鬼纹鱼三个字,口水都差点要淌下来,现在怎么又没了动静?
李虎眉头直皱,越想越觉得蹊跷,
可又不知问题所在。
这反常就象根鱼刺,卡在喉管里,咽不下,也吐不出,扎得他烦躁不堪。
迷魂湾就如东边的鬼牙礁,平时少有人至,今日风急浪险,更是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糟老头子,管你搞什么花样,就凭你这快散架的老骨头,还能翻天不成?”
李虎眼神一下子变得危险起来。
昨日他本就心生疑窦,如今又被忽视,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心中已然恼怒至极。
天光乍破,一柱金光斜插而下。
“恩?”篷船随波摇晃,正在抄网的李牛忽然动作猛地僵住,使劲揉眼。
远处浪涛起伏,波光粼粼间,似有一斩银色背鳍若隐若现,正劈水破浪而来!
他两眼登时大如铜铃!
“大哥!有、有鲛!”
——
有鲛!?李虎惊骇回头!
念头刚起,篷船右侧不足三丈处,海面轰然炸开!一团庞大阴影裹着腥风冲天而起!
血盆大口撕裂空气,朝他悍然扑来!
躲?无处可躲!
象是迎面撞上一柄巨锤,李虎如遭雷击,整个人倒悬飞出,口中带出数尺长的滚烫血箭。
轰隆!!!
巨物落水,掀起滔天白浪。
咸腥海水猛地灌入鼻腔咽喉,呛得李虎难以呼吸,可未及呼救,接踵而至的锯齿钢牙便已如铡刀般切入血肉!
下一瞬,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将他迅速拖入幽暗的深海,原地只留下几串翻滚的血沫,转眼便被浪涛抹平。
“娘嘞——!!”李牛魂儿都被吓飞了,木然望着海面血水翻涌,又迅速沉寂,一时竟怔在原地,忘了施以援手。
他想不通,这里怎么会有恶鲛?!
且按常理来说,鲛兽即便碰到渔船,要么远远避开,要么不予理会,极少主动袭击啊!
这恶鲛成精了?!
就在李牛肝胆俱裂、惊慌失措之际,一只干枯手掌,却忽然从身后扣住他的脖颈。
“嗬、嗬——”
颈骨瞬间传来不堪重负的呻吟。
这枯手有如铜浇铁铸、不容抗拒,李牛整个人竟被硬生生提了起来,悬在半空。
他双脚离地,徒劳地在半空中蹬踹,视野里只剩下那张近在咫尺、布满沟壑的老脸。
是他?李长生?!
那平日里总是佝着背的糟老头子!
他怎么会?!见鬼了?!
“嗬——饶、饶命”
李牛双目充血、呼吸困难,怎么也无法将眼前之人与印象中的垂暮老叟重叠。
李长生脊背挺拔、手臂稳如磐石。
眼神无悲无喜,也并未解释。
只是漠然望着这年轻人手脚扑腾、垂死挣扎,逐渐收紧力道。
“咔!”地一声脆响。
颈骨折断,李牛瞪着双眼砸落船板、尸体无力软倒,晦暗瞳孔里只剩下惊恐茫然。
李长生不好什么羞辱求饶的戏码。
杀人不过头点地,既然双方各怀鬼胎、杀机炽盛,那便无需多言、各凭本事争斗。
不过他手段略胜一筹罢了。
另一面的杀戮早已结束,翻涌的海水重归死寂,只有几缕淡红血沫在浪花中快速消散。
渔夫落了水,任你水性再好,碰上白鲛这等专司杀戮的凶兽,也只能引颈受戮,乖乖饮恨,李虎已是死的不能再死。
白鲛浮出水面。
见李长生杀伐冷酷,竟是眸泛异彩,觉得自己又发现了真相,心道:“哼哼,仙师果然是伪装成渔夫,根本骗不了我!”
“仙师仙师,有发现!”
李长生面色如常,权当没听见这小白鲛的内心独白,探手从白鲛宽阔的额顶取下一物。
一张被海水浸透、边缘残破的古舆图。
他目光扫过,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他竟是觉得这地形有些眼熟。
“罢了,先行离开此地。”
略作沉吟,李长生将这舆图收好。
又从李牛馀温尚存的尸身上摸出一小袋沉甸甸的铜钱,这才将之拎起,随手抛入海中。
“噗通!”尸体砸起一片水花,很快被涌动的暗流卷走,海上抛尸、无需过度理会。
鱼群啃食,海风一刮、海浪一卷,便是散了个干净,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
至于这迷魂湾中的鬼纹鱼?存不存在尚且两说,李长生此刻,本就对其毫无兴趣。
至少目前如此。
——
“仙师仙师,您禁我食人血肉,可先前不小心误食血水,您不会怪我吧?”
半个时辰后,李长生再次来到鬼牙礁。
篷船随波逐流,渐渐慢了下来。
白鲛绕着船身盘旋游曳,神思雀跃,显然还未从先前的战斗中抽离、意犹未尽。
李长生抬头,望了眼前方峭石嶙峋的海崖,摇摇头:“无妨。”
“嘻嘻!感谢仙师!”
白鲛更为欢喜、咕嘟冒一串晶莹水泡。
李长生忽然起了兴趣,逗弄道:“你倒是乖巧,那你可知,我为何禁你如此?”
“咕噜噜!?”白鲛猛地停住,她从未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啊,仙师是在考校自己?
对!就是这样!
白鲛脑瓜急转,尾鳍绷直,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仙师点化于我,恩同再造,仙师您又是人族,我自然不可伤了仙师同族。”
李长生闻言,撑桨的手腕一滞。
他看着白鲛那副‘全然为仙师着想’的认真模样,心中却掠过一片荒芜景象——赤地千里、饿殍遍野,流民卖儿鬻女、易子而食。可却并非妖魔作崇,而是人欲横流、天道倾颓。
他轻轻摇头,屈指在船帮上叩了叩,嗓音低沉了几分:“傻鱼儿,世间万灵,求存而已,人族若是饿急眼尚且食人。”
“咕噜噜!?”
白鲛瞬间瞪大眸子:“人亦食人?!”
“恩。”李长生目光投向幽蓝深海,淡淡说道:“饥馑之年,灾民易子而食并非个例,我禁你食人,是因此地风物尚存,海产丰饶,还不到绝天地通之境,不必行此下策。若真到了山穷水尽、你死我活的地步”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转冷:“你是鲛,他是人,同是血肉之躯,何须拘泥?活下去,才是根本。”
白鲛彻底懵了,连气泡都忘了吐。
只是呆呆地浮在水面,小脑瓜里努力消化着这颠复认知的“仙师教悔”。原来原来仙师是担心我饿肚子?
李长生不再看她,彻底息了逗弄心思。
这白鲛的灵性,有时天真得令人莞尔,有时又偏执得让人心惊。
他从怀中取出那份舆图,对照眼前这片被称为“鬼牙礁”的险恶之地,凝神细察。
先前他一眼就觉得这舆图上的地形熟悉,眼下细看,虽然粗陋,确是鬼牙礁无疑。
怎么会是这里?
此地难不成有什么特殊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