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宝斜倚在床榻上,品着美酒,眼神迷离地听着歌姬吟唱“清商乐”,嘴里也跟着咿咿呀呀地轻哼。
直至一壶酒饮尽,王国宝还未等到顾永之,略感不耐。
又过了一阵,才见顾永之匆匆入内。
“王兄,弟来迟了,惭愧惭愧。弟先自罚三盅……”
顾永之先是作揖请罪,接着自罚三杯,这才抱怨道:“弟非不守时,实是这寿阳县过于拥堵。尤其是那个罗仲夏,竟将三万灾民的口粮,全数屯在城内,真不知作何想!往来运送,把城门口堵得水泄不通。弟着实耽搁了好一阵子,方才挤进城来。”
王国宝心中暗暗冷笑:就凭你顾永之,平日里与稍有发迹的寒门同行都觉得有失身份,又怎会去和那些贱民一道排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顺着话道:“确然,此举甚为不妥。”
王国宝自视甚高,拉不下脸去与罗仲夏相斗。斗赢了,胜一寒门,不显光彩;斗输了,更是颜面扫地。他可以输给谢玄,却不能输给罗仲夏。
王国宝也知顾永之所急。江南本土势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位顾家二郎有心取代其兄长,亟需做出些成绩给家族看。此番寿阳事败,对他影响极大,自不甘就此罢手。若顾永之真有法子整治那不识好歹的罗仲夏,或是能力挽狂澜,倒也不妨帮上一把
顾永之见王国宝认同,精神一振,加快语速道:“终究是小人,目光短浅,只知眼前,全无远见。他这般安排,不仅徒增麻烦,更扰乱了寿阳的恢复。王兄身为县长史,理当出面制止。”
王国宝抚掌道:“言之有理。”
顾永之进一步道:“然则,让罗仲夏不运粮也不现实,三万馀难民的吃喝终究要解决。不如在城外为他们寻一处堡坞或庄园,将粮食存于城外,既能解民困,亦可免去城内搬运之劳。”
王国宝微眯着眼,挥手让歌伎退下,微微摇头道:“迫使罗仲夏将粮食移出城,或许不难。但想借此达成你的目的,只怕不易。你们几家训练死士也不容易,不必白白损耗于此。”
顾永之脸色微变,未料自己的计划已被看穿,咬牙道:“王兄莫要小觑我等!罗仲夏手上那两百人,不过是些乌合之众的难民,未经训练,不擅搏斗。即便他有吴起之才,也绝无可能在短短时日内,将其练成精锐。弟手上的死士皆受族内十年训练,且悍不畏死,便对上北府军,亦不遑多让!”
王国宝淡淡道:“非是我小觑于你,是你小觑了罗仲夏。你真以为,此刻罗仲夏能动用的力量,仅那两百难民?错了!如今寿阳县衙上下所有差役士卒,皆听他号令。这边一旦逼他出城,他保管设下埋伏,你的人若是敢动,必将被一网打尽。”
顾永之脸色瞬间惨白,已然明白话中深意,颤声道:“庾欣……那蠢货倒向他们了?”
王国宝叹道:“多半是的。庾家如今地位尴尬。当年庾氏过于猖狂,文武并重,反致如今文不成,武不就。文路缺乏执牛耳者,武途又无立锥之地。不比谢氏坐拥淮南,桓氏根基江陵,皆能自成一军征伐。桓氏之基,本就从庾氏手中抢夺而来。庾氏即便投靠桓氏,桓氏又岂敢放心任用?此番北方变故急如星火,乃千载难逢之机,他们除了选择谢氏,还能如何?”
“如此说来,庾欣与我们……已非同路人了?”
王国宝冷笑道:“庾欣此人,面善心黑,此刻怕正等着算计你我呢!”他说着,从腰间取出一物,正是寿阳县长史印玺,随手一丢,道:“走吧,一同回建康。你我虽不同路,目标却是一致——都想谢家倒台。留在此地已无意义。扳倒谢家的战场不在此处,只在建康!”
弃官而去,在这时代算是一种风气。或是不为五斗米折腰,或是嫌弃官小,或是境内出了灾祸不愿担责,将官印一丢,直接不干。
此举非但不会被怪罪,反而可能被视作名士风流。只要出身够好,要不了多久,朝廷自会再次登门,奉上官职。
顾永之虽心有不甘,却也感到一阵寒意。若非王国宝点醒,自己只怕真要栽在那小人手上。区区寒门,怎如此厉害?
“王兄!等等我……”他快步追出大堂,回头望了一眼县衙,眼中尽是不甘。转过头,却见王国宝正望向淮水方向,出神片刻。看来这位王兄,也未如表面那般豁达,只是不愿意承认奈何不得罗仲夏罢了。
王国宝弃官而走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罗仲夏耳中。
罗仲夏只是习惯性地摇了摇头,心道:真够奢侈的,一县长史之位,说丢便丢。他问道:“顾永之呢?”
特来报信的袁超子回道:“一同走了。”他嘿嘿一笑:“老狐狸走了,咱们可轻松许多。”对于王国宝,袁超子始终心存忌惮。
罗仲夏神情淡然,倒非认为王国宝不足为惧。此人在历史上便是扳倒谢安、谢玄的主要推手,谢安失势后,更与司马道子联手柄持朝政,为非作歹,纵情放肆,是公认的奸佞。能成为权倾朝野的奸相,其手腕能耐不言而喻。
只是罗仲夏更清楚,王国宝这般人物,面对北伐此等大事良机,绝无可能安心蜗居寿阳小县。建康的庙堂,才是他施展手段的舞台。
罗仲夏认定的对手是顾永之。
江南本土力量才是最不愿见北伐成功的——在他们看来,这是用江南钱粮去刨江南的根。为阻北伐,难保他们不会挺而走险。未料顾永之也一同离去,倒有些意外。
不过,走了也好!
罗仲夏极目眺望北方,可以多些时间凝聚力量,不用花心思在勾心斗角之上。
北伐大局已定,接下来,必须争分夺秒了。
他心知此次北伐,不会大败,但也难以真正成功。谢安终究会失势。谢玄能否逃过历史上早亡的宿命,犹未可知。但可以肯定的是,谢安、谢玄这对叔侄中任何一人倒下,谢家这座大厦便将倾颓,北伐也将随之无疾而终……
所必须在谢家失势之前,拥有自己的力量。要借助北伐的东风,多立战功!
同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或许……能为谢安多争取些时日,为谢玄增添几分生机……
罗仲夏的目光,落在淮水中忙碌的百姓身影上,首先得拥有一支听命自己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