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阳县,县司马宅邸。
大冬天里,庾欣却只穿着轻薄的衣裳,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抓着烤羊羔腿,身子斜倚着,大快朵颐。
整个人透出的就是两个字——“松弛”,不拘礼法,随性而为。
“庾司马,胡廷掾求见。”
庾欣用袖子随意抹了下满嘴的油渍,懒洋洋道:“让他进来。”
胡廷掾本名胡东,是依附庾家生存的寒门子弟,也就是所谓的“浊流”。清流高洁,不沾俗务,而浊流便是专门替清流办事的人。至于浊流下面的那些俗吏,自然才是真正跑腿干活的。
胡东一走进屋子,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寒冬腊月的天气,这屋里竟热得如同盛夏。
“卑职见过庾司马!”
庾欣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免礼。有过那段吃糠咽菜、挨饿受冻的惨痛经历,这位大难不死的庾司马,如今变得既怕冷又怕饿,除了推脱不得的应酬,连门都不愿出,公务更是懒得理会——当然,他原本也没怎么处理过公务……
庾欣咽下嘴里的食物,含糊问道:“有事?”
胡东作揖道:“回禀司马,卑职昨日受那罗仲夏之邀,在他住处用了一顿晚膳……”
听到“罗仲夏”这个名字,庾欣似乎来了点兴致,微微坐直了身子:“哦?他现在如何了?”
胡东察言观色,心知自己猜中了司马心意,脸上立刻堆满叹服之色:“庾司马慧眼识英杰,真乃当世伯乐!那罗仲夏确实不凡,言谈举止皆是不俗,不但熟稔经史子集,对于行政机要也甚为通晓。昨日卑职应他之邀,还去看了他负责清理的工地。其对手下的掌控、队伍的调度,令卑职惊叹不已。实难相信,他之前不过是区区一小村的佃户,与那些人毫无渊源。”
庾欣听得眉梢微挑,带了几分得意:“这个倒不必怀疑,他的确就是寻常佃户出身,没什么别的身份背景。”他顿了顿,语气又带上几分探究:“他……真有如此能干?”
胡东如实答道:“究竟有多大本事,卑职眼拙,一时也看不出来。但就眼下安排给他的差事,那是一点也难不住他。而且,这罗仲夏似乎也是个有抱负有远见的人,有心借此机遇,多招揽些人手,多承担些事务,以图扬名立身。”
“这倒有点意思……”庾欣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人心是复杂的。对于罗仲夏,庾欣的态度可谓起伏不定。
最初毫无疑问是满满的感激。他被秦军生擒,虽因身份未被处决,却也受尽恐吓取笑。遭羯兵袭击时,更是亲历了战场的血腥。侥幸在乱军中抢得一匹马逃出,却因后背中箭,最终倒毙在路边。当时他尚有意识,只是无力反抗也无力呼救,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群流民将他扒得干干净净,连贴身的软甲和裤衩都没放过。刺骨的寒冷侵蚀着全身,怀着对死亡的巨大恐惧,他彻底失去了知觉。
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竟被罗仲夏所救,那一刻,想要报答的感激之情确实填满了他的胸腔。
然而,随着离寿阳县城越来越近,庾欣的心态悄然发生了变化。他可是征西将军、都督七州诸军事、太尉都亭侯庾亮的后裔,出身颍川庾氏这样的晋朝高门!若传出去自己竟被流民扒光、为流民所救,还曾吃糠咽菜,还有何颜面以高门雅士自居?
越靠近寿阳,庾欣内心的恐惧就越深……直到遇上谢道韫在赈灾,他才猛然惊觉:这江北是谢家的地盘!他们这些奉命来“捣乱”的,真要做出格的事,谢家岂能饶他?同时他也发现,罗仲夏从一开始就绝口不提救他的恩德,仿佛早有防备,绝非懵懂无知的愚民。自己未必就能悄无声息地除掉他。
回到寿阳后,庾欣编造了一个故事,谎称自己如同汉代的飞将军李广一般,伺机杀了看守逃出生天。重新回到熟悉的生活,享受着安逸,庾欣念及前些日子受的罪,又想起了罗仲夏的恩情,便随口吩咐了一句,算是给了个机会。他本想着就此恩怨两消,互不相欠。却不料一个月后,“罗仲夏”这个名字再次传入他耳中,并且赢得了不小的赞誉。整整一个月,并无任何多馀的消息传出,显然罗仲夏信守了承诺,这让庾欣不免又生出了些许好感。
庾欣思忖片刻,说道:“有抱负是好事。这样吧,你与他打好关系,多给他些事做做,瞧瞧他到底有多少斤两。”
其实他内心深处并不想再与罗仲夏有过多牵扯。只是这一次的教训实在太过深刻了。
庾欣自小看着长辈们服食五石散、高谈阔论,长大后又与同辈们效仿,同样吃散高谈,自命不凡,相互吹捧,久而久之,竟真以为自己有匡扶社稷之才,即便比不得诸葛亮,至少也是张郃、郭淮之流的名将,对付区区败军流寇,何足挂齿?
直到真正上了战场,庾欣才切身体会到自己的自不量力是何等可笑。
此番回来,庾欣有了自知之明,开始尝试重用有能力的下属。奈何他过去过于轻狂,身边并无多少得力干将。罗仲夏的再次出现,也让他动了别样心思:这样的人才,若不为己所用,难保不会被其他人相中。到那时,自己那段不堪的把柄,岂不落入他人之手?
胡东躬敬作揖:“卑职明白了。”
“下去吧!”庾欣本能地想挥手赶人,像驱赶苍蝇一般,但话到嘴边又顿住了,只是端正了些身子,重复道:“下去吧!”
胡东如释重负,快步退出房间,一摸额头,竟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屋里实在太热了。
回到自己的办公署,胡东立刻陷入了没完没了的公务泥潭。
清流老爷们不干事,所有重担全压在他们这等“浊流”身上,以至于他一人身兼数职,要干几个人的活。
他随手拿起一份公文,是关于清理城中武库废墟的。
这可是一桩重活!谁也不知道武库的废墟下到底埋着什么。是铠甲?刀剑?还是弓弩?
原本寿阳被秦军攻破时,武库里就存有不少备用的军械。秦军撤退前,又特地放火烧了武库,想来里面添置的装备不少。弓弩、枪棒、火油之类的武器或许能被焚毁,但如环首刀、重锤、甲胄、箭头之类含铁的军械却难以烧坏,完全可以修复或者熔炼锻造出新的兵器。
武库的清理,一直是重中之重,悬而未决,迟迟没有定下让谁来负责。
既然庾司马似乎颇为器重那罗仲夏,不如……就交给他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