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权帮吉米拿回货物的三日后。
旺角,通菜街物流仓库。
正午的阳光毒辣地烤着铁皮屋顶,仓库里闷热得象个蒸笼。风扇“吱呀吱呀”地转着,吹出来的全是热风。
吉米站在仓库二楼的办公室玻璃窗前,俯瞰着楼下。他的西装背部已经被汗水浸透,但他依然扣着每一颗扣子,维持着那份体面。
“王sir,这点心意,不成敬意。”
吉米转过身,脸上瞬间挂上了假笑。他的手伸进西装内袋,动作娴熟地夹出一个鼓囊囊的信封,信封的一角隐约透出钞票的红色。
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个穿着卫生署制服的胖子。胖子满脸油光,脖子上的肥肉堆了好几层,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进领子里,晕出一片深色的污渍。
胖子的视线在信封上一扫而过,喉结贪婪地上下滚动了一下,随即伸出一只满是油汗、指甲缝里还带着黑泥的手,迅速盖住了信封。
“吉米哥太客气了。”胖子拇指在信封表面轻轻一搓,指尖传来的厚度让他脸上那副“公事公办”的死样瞬间崩塌,五官挤在一起,露出了一脸褶子的媚笑。
“消防那边我会打招呼。大家都是朋友,只要不搞出人命,谁会跟钱过不去呢?以后有什么检查,我提前给你通个气。”
“那就多谢王sir高抬贵手。改天有空,请您去桑拿。”吉米陪着笑,身体微微前倾,保持着躬敬的姿态,一直把胖子送到了楼落车边,甚至还体贴地帮他拉开了车门。
看着那辆印着市政标志的丰田车喷出一股黑烟扬长而去,吉米脸上的笑容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厌恶和疲惫。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用力擦拭着刚才被胖子握过的右手。
“啪。”
手帕被狠狠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吉米。”
师爷苏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眼镜,一脸苦相地凑了上来,手里还拿着那个帐本。
“这这个月已经是第第三次了。卫生部门说卫生不达标,消防部门说信道堵塞,警察部门说有人投诉噪音再再这么给给下去,这个月的利润都都要被这帮吸吸血鬼吃光了。兄弟们的薪水都快发不出来了。”
“不给怎么办?”吉米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手抖得厉害,点了两次火才点着,“这批电子组件明天就要过关去深圳。如果被扣在海关,或者被这些部门查封仓库,违约金够赔死我们。做生意就是这样,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他深吸了一口烟,烟雾呛得他咳嗽起来。
“我想做正行。”吉米看着远处的中环大厦,喃喃自语,“我想象中环那些人一样,穿着干净的衣服,坐在冷气房里谈生意,喝着咖啡,而不是在这里跟这帮烂人赔笑脸,装孙子。”
“大佬!不好了!”
一声凄厉的惨叫打破了仓库的沉闷。
楼梯口,一个小弟跌跌撞撞地跑上来,满脸是血,左手捂着右手的手臂,鲜血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怎么回事?”吉米眼神一凝,扔掉烟头,快步上前扶住他,“阿强,谁打的?”
“是是黑哥!”阿强疼得浑身哆嗦,哭着喊道,“他在街口收陀地,跟隔壁东星的人打起来了!”
“收陀地?”吉米的脑子嗡的一声。
“对方人多,带了家伙。长毛被扣下了,说是要二十万赎金,不然就废了他一只手!黑哥也被打破了头……”
“东星?”吉米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东星哪个堂口的?敢动我吉米的人?”
“好象好象是叫司徒浩南,是东星的新人王,风头正盛!他说这几条街以后归他管!”
“妈的!”
吉米猛地一脚踹翻了旁边的垃圾桶,垃圾撒了一地。
“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们是做物流的,不是收陀地的!谁让黑哥去收陀地的?啊?!”吉米咆哮着,额头青筋暴起,象是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我们是生意人!生意人!为什么要去做这种下三滥的事?!”
“大。大佬,黑哥说。说最近手头紧想搞点外快”阿强吓得缩成一团。
“手头紧就去抢?那跟烂仔有什么区别?”吉米气极反笑,指着办公室的电话,手指都在颤斗,“报警!让差佬去抓他们!”
满脸是血的阿强张大了嘴巴,象是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吉米。旁边的几个搬运工也停下了手里的活,面面相觑。
“吉米”师爷苏吓得说话都利索了不少,一把拉住吉米,“我们,我们是黑社会啊报警?这要是传出去,以后还怎么在道上混?会被江湖同道笑死的!”
吉米的手僵在半空中。
是啊,他是黑社会。
黑社会的小弟被人绑了,第一反应竟然是报警?
一种荒谬的错位感让他感到窒息。
你是贼。贼被打了只能认栽,或者拿刀砍回去。就是不能找警察。
这就是江湖的逻辑,这就象是这该死的仓库,没有窗户,透不过气。
“吱!”
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在仓库门口炸响,紧接着是嚣张的汽车喇叭声,打破了仓库内的死寂。
三辆黑色的丰田海狮横冲直撞地停在门口,车身还带着泥点。车门拉开,跳下来十几个染着黄毛、手持钢管的古惑仔。他们嬉皮笑脸,吹着口哨。
为首的一个,身材魁悟,脖子上挂着一条手指粗的金链子,穿着一件紧身背心,露出满是纹身的花臂,左臂上纹着一只下山虎。他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手里的钢管在铁栏杆上敲得“当当”作响。
阿乐的新收的又一个干儿子,马头。
“哟,吉米哥,生意兴隆啊!”马头吐掉口香糖,“怎么搞得这么狼狈?听说你的小弟被人打了?要不要我帮你出头啊?”
吉米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心中的厌恶,推开挡在前面的小弟,走到马头面前。
“马头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干爹让我来拿这个月的‘基金’。”马头也不客气,直接推开吉米,一屁股坐在真皮办公椅上,用力转了两圈。他把那双沾满泥土的球鞋直接翘在办公桌上,鞋底正对着吉米那张刚签好的合同,留下了一个灰扑扑的脚印。
“基金?”吉米眼角抽搐了一下,“上个星期不是刚交过吗?三十万,一分不少。”
“那是上个月的。这个月社团要搞大选,开销大。乐少说了,为了社团的百年基业,大家都要多做贡献。你是乐少的干儿子,更要带头。”马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随手拍在桌上,“这是乐少定的数,五十万。”
“五十万?!”师爷苏惊叫起来,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抢抢钱啊!!”
“结巴苏,你他妈说什么?乐少的话你也敢顶嘴?”马头站起身,一把揪住师爷苏的衣领,恶狠狠地盯着他,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信不信我把你舌头割下来下酒?”
“住手!”
吉米低喝一声,上前一步抓住马头的手腕。
马头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吉米,眼神中充满了挑衅:“怎么?吉米哥想练练?听说你以前也很能打,不过穿了西装太久,不知道骨头软没软?”
吉米死死盯着马头,眼神冰冷。但他握着马头手腕的手,却在微微颤斗。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
五十万。阿乐这是把他当猪养,肥了就割一刀。这哪里是社团,分明就是吸血鬼!
“马头哥,”吉米深吸一口气,慢慢松开手,“最近生意不好做,你也看到了,刚才卫生署的人才来过,又拿走了一笔。海关那边也在卡我……”
“少跟我哭穷!”马头一把推开吉米,走到他面前,伸手拍了拍吉米那挺括的西装衣领,“吉米仔,别忘了你是谁捧起来的。没有乐少,你还在街边卖鱼蛋呢!做人,最重要的是不能忘本。”
马头凑到吉米耳边,热气喷在他的脖子上,语气阴森:“听说你想去大陆做生意?想洗白?哼,没有社团罩着,你在大陆就是块肥肉,谁都能咬一口。这钱,就当是买个平安。不然你在深圳的货,恐怕很难过关啊。听说最近路上劫匪多,万一车翻了,或者火烧了,那就不好了。”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吉米的手在身侧死死握成了拳头,指甲掐进肉里,渗出血丝。
他在忍。
为了生意,为了以后能彻底摆脱这种生活,他必须忍。如果不给,这帮疯狗明天就会来砸仓库,后天就会去搞他的运输车队。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象是一条被困在网里的鱼,越挣扎,网收得越紧。
“好。”
良久,吉米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这个字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师爷苏,开支票。”
“吉米”师爷苏还想说什么,却被吉米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吓住了。
马头得意地大笑起来,接过支票,在手里弹了一下。
“这就对了嘛!吉米哥果然最讲义气!是个做大事的人!”马头拍了拍吉米的肩膀,手上的油腻直接印在了西装上,“兄弟们,走!今晚兰桂坊,吉米哥请客!”
“吼——!”
一众古惑仔欢呼着,簇拥着马头扬长而去,留下一地狼借和满屋子的尾气味。
吉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仓库里的机器轰鸣声依旧,工人们依旧在忙碌,但仿佛与他无关。
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
“哗啦!”
吉米突然暴起,猛地一把将桌上的文档、茶杯全部扫落在地!
玻璃碎裂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惊得所有人停下了手中的活。
“我想做正行我真的只想做正行”他双手撑在桌子上,大口喘着气,声音哽咽,“为什么就这么难?为什么都要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