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郑国强汇报完“跨省诈骗案”的所谓协作细节后,刘世友走回办公室的每一步都踩在紧绷的神经上。表演“向前看”需要耗费比真正调查更多的心力。推开门,冯浩川和林倩都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高强度运转后的疲惫感,以及更深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困惑。
“郑局那边应付过去了。”刘世友解开领口最上面的扣子,呼出一口浊气,“我们时间不多,也不可能更多。在现有的框里,我们必须挖得更深、想得更透。浩川,你的模型,关于那个‘情感决策核心’的推演,有没有更具体的输出?”
冯浩川将笔记本屏幕转向他。上面不再是复杂的公式或图谱,而是一段简洁的文字描述,是基于所有已知案件受害者特征(包括董志华、王大海)、筛选逻辑演变以及“导师”分析后,模型生成的心理侧写摘要:
“核心驱动力并非泛化的愤怒或理想主义,而是根植于高度具体、切身、且被系统证实‘无法通过正当途径解决’的个人惨痛经历。创伤类型可能涉及至亲被害且司法完全失灵。由此产生的不是沸腾的恨意,而是一种冰冷的、抽离的‘实验者’心态:将外部世界视为一个充满缺陷的、需要被‘修正’的系统,将特定人群视为系统中的‘错误代码’或‘待清理变量’。其‘正义’标准高度个人化、绝对化,且具备极强的逻辑自洽性,甚至能赋予其行为某种悲壮的‘使命感’。情感温度极低,决策极度理性,追求行动的‘精准’、‘高效’与‘象征意义’远大于宣泄需求。可能具备极高的智力与专业素养,擅长利用和隐藏于系统内部。”
这段描述,几乎是为王思淼量身定做的剧本。尤其是“至亲被害且司法完全失灵”、“冰冷的实验者心态”、“隐藏于系统内部”这几句。
“这是基于输入所有参数后,模型计算出的‘最高概率拟合画像’。”冯浩川的声音有些干涩,“当然,它也可能拟合其他未知个体。但结合我们已有的历史碎片……”
他没有说完。不需要说完。
林倩切换了她面前的屏幕,展示出一张复杂的关系时序图,节点和连线密密麻麻。“我尝试构建了一个‘弱关联网络’,将我们目前所有涉及的人物(王思淼、王思雨、周小梅表姐、‘小树’、周启明、曹岳凡、董志华、王大海……)、机构(省医学院、阳光社区服务中心、明德基金会等)、事件(旧案、图书馆项目、博客、死亡事件)以及符号(火焰剑刃及其变体)按时间线排列。”
她用激光笔指向图表中心一片最密集的连接区域:“无论我如何调整参数和连接权重,有一个人物的节点,始终处于这个潜在网络的拓扑中心。她不是所有连接的起点,但却是最多关键路径交汇、且能对网络其他部分施加最大‘理论影响力’的点。”
那个中心节点的标签,是 “王思淼(早期至今)”。
“当然,”林倩迅速补充,语气回归技术性的客观,“这纯粹是基于公开信息和已知关联的图论分析。‘中心性’高只说明她在我们构建的这个历史社会关系模型里位置关键,不代表她在现实中做了任何事。很可能,她只是恰好是一个社交广泛、经历特殊、且学术领域与这些话题相关的学者。”
又是“巧合”。但巧合到了这种密度和中心度,本身就构成了最强的异常信号。
就在这时,唐晓婷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她没有回法医中心,而是直接从外面过来。
“抱歉,没打招呼就来了。”她的声音有些紧,“我刚从市档案馆回来。以‘研究二十年前女性被害案件社会支持系统演变’的学术课题名义,申请调阅了……我姐姐王思雨当年案件的部分非核心卷宗材料。”
办公室内瞬间安静下来,连空气流动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这是唐晓婷第一次如此直接地、以个人身份介入对王思淼过往的探查。
“我重点看了当年证据链部分,尤其是那些被认为‘存疑’或‘来源不清’的物证记录。”唐晓婷打开文件夹,抽出几页复印纸,她的手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其中有一项,是一枚在案发现场附近草丛里发现的、不属于死者的廉价纽扣。当时勘查记录认为,纽扣可能是无关人员遗落,与案件关联性弱,未做深入追踪。”
她将一页现场物证照片的复印件推到桌子中央,指着边缘一个模糊的物件:“就是这枚纽扣。记录显示,它被提取后,按规定应送入物证室保管,但入库记录和后续的几次复查记录里,关于这枚纽扣的保管状态描述……存在微妙的、前后不一致的涂改痕迹。比如,最初的入库单上标注‘轻微污损,完整’,但三个月后的一份内部核查表上,同一枚纽扣的备注变成了‘边缘锈蚀,保管良好’。而当时负责物证室管理的一名辅警,在案发后一年左右,因‘健康原因’调离了岗位,不久后举家迁往外地,失去联系。”
物证保管,记录涂改,相关人员离职消失。这个模式,与刘世友父亲笔记中关于珠宝店劫案关键袖扣证据的疑虑,何其相似!
“这些不一致,当年可能被视为无关紧要的笔误或保管疏漏。”唐晓婷的声音很低,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但现在看来,如果……如果有人当时有能力,并且有意愿,去微调甚至‘处理’掉一些可能指向错误方向的微小物证呢?如果这种‘微调’,不仅仅发生在我姐姐的案子里?”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刘世友、冯浩川和林倩,眼中充满了痛苦与决绝的清明:“我一直在想,王思淼她……在经历了那样的事情后,是如何能那么快站起来,变得那么强大、那么冷静的。如果,她的‘强大’,有一部分来源于她比任何人都更早、更深刻地看清了,或者说……亲身体验了,这个系统在某些环节可以被多么轻易地渗透和扭曲?如果她的‘冷静’,是因为她不再相信系统的自我修正能力,转而开始自己构建一套‘修正’的规则和方法?”
这个推断,将王思淼从一个可能的“理念共鸣者”或“观察筛选者”,推向了一个更主动、更黑暗的角色——一个基于亲身创伤,系统性地研究、测试并利用系统漏洞,甚至可能亲自参与掩盖或引导,从而为自己后续更大计划铺路的“先驱者”或“设计师”。
房间里落针可闻。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乌云积聚,压得很低。
刘世友缓缓站起身,走到白板前。上面还残留着之前一些案件的零星笔记。他拿起板擦,慢慢地将那些字迹全部擦去,留下一片空白。
然后,他拿起笔,在白板中央,画了一个小小的点。
“如果我们所有的怀疑,哪怕只有一成是真的。”他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那么我们现在面对的,就不是一个简单的罪犯,甚至不是一个犯罪组织。”
他在那个点周围,画了几个同心圆。
“我们面对的,可能是一个以个人惨痛经历为原点,以卓越智力和对系统漏洞的深刻认知为半径,在过去十几年甚至更长时间里,缓慢构建起来的一个……理念与实践的复合体。曹岳凡可能是这个复合体锻造出的最锋利的一把刀,周启明可能是它的一只技术之手,那些执行者是它的爪牙,而那个博客、那些化合物,是它不断进化、测试和延伸的触须。”
他的笔尖停留在最外层的圆圈上。
“而我们,”他转过身,目光如炬,“此刻就站在这个圈外。我们看到了圈内泛起的涟漪,感受到了它散发的寒意,甚至隐约摸到了它的一些轮廓。但我们没有证据,我们无法指认,我们甚至无法大声说出它的名字。”
“因为它的核心,”刘世友的笔尖重重地点在那个最初的小点上,“可能一直站在光里,站在我们所有人都认为最安全、最值得信赖的地方。”
冯浩川、林倩、唐晓婷都沉默着,脸色凝重。刘世友的描述,将他们数月来所有零碎的发现、直觉的疑虑、逻辑的推演,凝聚成了一个清晰得令人恐惧的可能性。
“那我们……还能做什么?”林倩问,声音有些发虚。
“继续我们正在做的。”刘世友放下笔,眼神重新变得沉静而坚定,“用最合规的方式,收集一切可以收集的‘历史尘埃’和‘异常数据’。用最严谨的逻辑,去完善我们的‘模型’和‘网络图’。用最专业的技术,去解析每一丝可疑的‘化学指纹’。”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天空,一场暴雨似乎在所难免。
“然后,我们等。”他轻声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等这个‘复合体’自己做出下一个动作。等它进化出更明显的特征,等它为了达到某个目的而不得不暴露更多的核心,或者……”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却带着一种钢铁般的意志。
“等我们找到那个,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它无所遁形的,‘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