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司机“肝衰竭”案成了压在四人心头最沉重、也最锋利的一块新拼图。它不再是历史尘埃,不是网络幽灵,而是发生在当下、有着明确化学指纹的死亡事件。然而,这块拼图与整幅画面的其他部分——董志华教授的学术争议、父亲旧案中失踪的证人、图书馆项目的愤怒少年——之间,却似乎缺少任何直接、可见的连接线。
合规的框架像一层透明而坚韧的膜,将他们与真相隔开。他们能做的,只有在膜内调整透镜的角度,试图从折射的光影中,窥见一点实体的轮廓。
刘世友首先去找了马涛。不是通过正式渠道,而是在一个街边不起眼的大排档,借着夜宵的烟火气。
“马涛,帮我个忙,私下的。”刘世友剥着盐水花生,声音压得很低,“不是案子,是些……散碎信息。”
马涛灌了口啤酒,咧嘴一笑:“头儿,你跟我还客气?说吧,只要不让我去偷局长办公室的茶叶,都行。”
“查个人,刚死的,开出租的,叫王大海。”刘世友将一张写着基本信息的纸条推过去,“不要惊动任何人,就问问你那些‘老土地’,看看这人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或者有没有什么……说不清的‘坏运气’,比如车子被动了手脚,或者接过什么奇怪的客人。重点是他常跑的路线、熟悉的修车铺、甚至常去的路边摊。”
马涛收起笑容,接过纸条看了一眼,塞进兜里:“明白了。就是街面上听听风声,不动官家记录。放心,我有数。”
两天后,马涛的消息传来,依旧是在嘈杂的夜市。
“这王大海,街面上风评不差,老实巴交一个人,就是好两口酒,肝不好是老毛病了。”马涛嚼着烤串,低声说,“不过有个开汽修店的小子说,大概死前一个来月,王大海去他那儿换过一次轮胎,闲聊时提过一嘴,说拉过一个‘怪客’。”
“怪客?”
“嗯,说是晚上在省医学院附近上的车,穿得挺讲究,像个老师或者医生,但戴着口罩帽子,看不清脸。话不多,就说了个城郊结合部的地址。路上接了个电话,声音压得很低,王大海隐约听见好像说了句‘样本有效性需要更多临床反馈’还是啥的,挺专业的词,他没听懂,也没在意。下车付的现金,没要发票。”
省医学院。样本。临床反馈。
这几个词像几根冰冷的针,扎在刘世友的神经上。
“就这些?”
“就这些。那汽修小子也是随口一提,觉得那人打扮和说话内容有点不搭。哦对了,他说王大海后来还嘀咕,说那客人身上有股很淡的、医院消毒水混着点儿别的什么化学品的味道,不难闻,但挺特别。”马涛补充道,“头儿,这跟你们……是不是有关?”
“还不清楚,只是随便问问。”刘世友避开了正面回答,给马涛倒满酒,“谢了,兄弟。这事儿,就当没问过。”
“明白。”
线索依然零碎,但“省医学院”和“化学气味”这两个点,与唐晓婷发现的新型靶向化合物、林倩监控到的省医学院ip访问博客的痕迹,形成了令人不安的三角关联。
与此同时,冯浩川的模型分析有了新进展。他将王大海案中化合物的靶向性特征、董志华案中未知痕迹的微量性、以及曹岳凡\/周启明网络已知的技术基础进行整合推演后,模型提示:要完成这种级别的“定制化”或“进化版”化合物的研发、测试和精准投放,需要一个高度专业化、具备完善实验条件、并且能够便捷获取不同健康状况人体反应数据的环境。
“这不仅仅是实验室。”冯浩川在内部讨论时说,“这需要研发、小规模试制、效果观察(可能包括临床数据获取)和最终投放的完整链条。省医学院的附属医院、研究所、甚至与校外医疗机构的合作网络,理论上可以提供这种环境。尤其是,如果其中某个环节被巧妙地伪装成‘正常研究’或‘临床试验’。”
林倩顺着这个思路,扩大了数据筛查范围。她不再局限于网络上的符号或激进言论,而是开始系统性地检索省医学院系统内,过去五年中,所有涉及“新型药物载体”、“靶向治疗”、“毒理动力学”或“特殊病例分析”的科研项目公示、合作课题摘要、甚至研究生学位论文题目。这是一个海量的、合规的公开信息挖掘工作。
在翻阅到一篇两年前的药学专业硕士论文摘要时,她的目光停住了。论文题目是《基于xx结构的新型肝靶向药物递送系统构建及初步评价》,指导老师一栏,赫然列着周启明的名字,而合作指导单位,是明德基金会下属的一个“转化医学研究中心”。
论文摘要提到,该研究合成了一系列具有肝细胞靶向性的新型化合物,并在细胞模型和动物模型上验证了其靶向效率和初步生物效应。论文强调其“应用前景在于提高肝病药物的治疗效果并降低副作用”。
将“治疗性”的靶向递送系统,逆向改造为“破坏性”的精准毒物,在技术上是否可行?林倩不是化学专家,但她直觉感到,这是一条值得深究的路径。她将论文信息标记,同步给团队,特别提醒注意“周启明”和“明德基金会”这两个关键词在时间线上的延续性——即使在曹岳凡被捕、周启明被控制后,他们留下的技术“遗产”和资金网络,似乎并未完全停止活动。
唐晓婷那边的进展则更具象。她以“方法学验证”名义申请的对王大海样本的深度分析获得批准。更精密的质谱联用分析揭示,那种新型化合物中,确实含有一种极其罕见的、用于高端药物研发的“导向基团”原材料,这种原材料全球只有少数几家化工企业生产,采购和使用通常有严格记录。
“我通过学术合作渠道,咨询了海外的一位毒物代谢专家。”唐晓婷在加密频道里说,“他确认这种导向基团的设计非常前沿,通常只出现在顶级学术机构或大型药企的最新研究中。而且,根据代谢产物倒推,原始化合物应该在目标体内起效非常快,并且设计有特殊的‘定时衰减’机制,确保在常规检测窗口关闭后,痕迹降到极低水平。王大海血液中能检测到相对清晰的痕迹,可能是因为他肝功能太差,代谢异常,反而留下了更多‘尾巴’。”
起效快,定时衰减,定向破坏。这比“静默者二代”更加精巧、更加冷酷,几乎是为“完美隐蔽谋杀”量身定做的工具。
所有零碎的发现——马涛打听到的“怪客”和化学气味,冯浩川模型指向的“专业环境”,林倩发现的关联论文,唐晓婷解析出的化合物特性——都像一片片边缘锋利的拼图碎片,散落在桌面上。它们似乎属于同一幅画面,但拼图的核心部分,以及将它们连接起来的图案,依然隐匿在迷雾中。
刘世友坐在办公室里,面前摊开着一张白纸,上面凌乱地写着关键词:省医学院、明德基金、靶向化合物、临床反馈、周启明(遗产?)、出租车司机(随机测试?)、董志华(理念目标?)、父亲旧案(社区中心?)……他在这些词之间画着连线,时而停顿,时而涂改。
父亲留下的zippo打火机静静躺在纸边。他拿起来,指腹摩挲着铰链处——那里曾经藏过刘腾用命换来的存储卡。现在,铰链空空如也,但那种冰冷的触感和沉甸甸的重量,却丝毫未减。
忽然,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撞进他的脑海:如果,所有这些看似散乱的事件、人物、技术,背后真的有一个统一的、冷静的意志在引导和利用,那么这个意志的“测试”或“进化”,是否也包含着对“执法者反应模式”的观察和评估?
董志华案,他们被程序封住了嘴。王大海案,他们只能在合规的夹缝中窥探。那个幽灵博客,他们只能被动监控。对方是否正在通过这一系列事件,精确地测量着系统的“盲区”有多大,测量着像他们这样的“异类”观察者,能走多远,又会在哪里被挡住?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们现在所有的“合规调查”,是否也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对方实验数据的一部分?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他仿佛看到一双眼睛,隐藏在无数合法身份和学术光环之后,冷静地注视着他们在这张无形的棋盘上,艰难而徒劳地移动着棋子。
沉默的拼图,不仅关于过去和现在的罪行,也可能关于一场正在进行中的、关于人性、制度和韧性极限的,冷酷实验。
他放下笔,将那张写满关键词的纸仔细折好,锁进抽屉。然后,他拿起内线电话,拨通了郑国强副局长的号码。
“郑局,关于那起跨省电信诈骗案的收尾工作,我想跟您详细汇报一下,有些协作上的细节需要定夺。”他的声音平稳如常,听不出一丝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