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芷的脚步虚浮,几乎是被人搀扶着才回到屯内。
她脸色苍白如纸,平日里梳理整齐的发髻散乱不堪,几缕青丝被冷汗黏在颊边,唯有那双眼睛,仍旧固执地望着东南方的鹰嘴崖,只是目光中多了几分后怕与愤恨。
她没有哭诉,只是在韩策面前,颤斗着解下腰间一个断了一半的绳结,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用布巾小心包裹的干泥,上面印着一个清淅的脚印。
她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淅:“鹰嘴崖下的小道,我被三名马匪截住。药篓抢走一半,绳子被他们割断,差点就掉下去了。”
她将泥块递到韩策手中,指着那独特的纹路,“靴底纹如狼齿,是黑鬃帮惯用的巡山队。”
韩策蹲下身子,接过那块尚带着山间寒气的泥土,指腹缓缓摩挲着狼齿状的印痕。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阿獠前几日探报,黑鬃帮的活动范围正向南扩张,如今云芷的遭遇,无疑是最后一块拼图。
他脑中迅速勾勒出全局:石牙坞,这个被遗弃的屯子,恰好扼守着一条南北走私的隐秘暗道。
坞内尚有几十名追随他的残兵,还有前朝官府遗留下的部分存粮。
在呼延豹那样的马匪头子眼中,这里就是一块送上门、不设防的肥肉。
他猛地站起身,沉声道:“召集所有人,议事!”
片刻后,十几名老兵骨干围在坞内唯一的空地上。
没有沙盘,韩策便用一块巨大的石板代替,以烧剩下的木炭在上面飞快地勾勒出石牙坞周边的地形。
“黑鬃帮的主力骑兵应在百人左右,而我们,能战者不足四十。”他的声音不高,却如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硬拼,我们连一刻钟都撑不住,必死无疑。”
众人脸色一沉,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但……”韩策话锋一转,木炭在石板上重重一点,“他们有致命的弱点。
其一,贪功冒进,求速战速逼;
其二,骑兵自傲,轻视步卒的作用;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们惯走熟路,尤其是南边那条直通坞口的旧道。”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开始下达一连串清淅的指令:“赵夯!”
“在!”一个身形魁悟如熊的汉子应声出列。
“你带十个弟兄,今夜就动手。在屯南旧道,给我挖至少二十个陷坑,不用深,能没过马腿就行。
坑底,把所有能找到的尖木桩、破铁片都给我竖起来。记住,用薄雪和干草皮伪装好,要天衣无缝!”
“魏七!”
“到!”一个精瘦的汉子站出,背上负着一张长弓。
“你手下那八个弓手,潜伏到东侧的松林里。我不要求你们射杀多少人,你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马!
专射马眼、马颈!我要他们的坐骑比他们的人先乱!”
韩策又指向角落里几桶所剩不多的火油:“剩下的所有人,把这些火油全部涂到滚木上,备好引火之物。听我号令行事。”
他压低了声音,眼中闪铄着冰冷的火焰,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不求全歼,只求一件事——让他们记住,石牙坞的雪,是烫的。”
三日后的黄昏,残阳如血。
呼延豹亲率五十精骑,卷着漫天烟尘,如一柄黑色的利刃直插石牙坞而来。
他勒马立于屯外百步,望着那破败的木墙,发出一阵粗野的狂笑:“一群苟延残喘的残兵败将,也敢占据我黑鬃帮的道?给我冲!踏平这里!”
号角声起,前队的十馀骑兵挥舞着弯刀,催马狂奔,直扑向那条看似平坦的旧道。
然而,就在他们冲到一半时,异变陡生!
“噗嗤!”
领头的战马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嘶,前蹄骤然踏空,整个身躯轰然陷落。
锋利的木桩瞬间从下方贯穿了它的腹部,鲜血喷涌而出。
骑手被巨大的惯性甩飞,一头栽在雪地里,生死不知。
紧接着,第二骑、第三骑……连环的惨叫与马匹的悲鸣响彻山谷。
后面的骑兵骇然勒马,却因冲势太猛,瞬间挤踏成一团,阵型彻底大乱。
就在此时,魏七在松林中吹响了一声尖锐的短哨。
“咻咻咻——”
箭雨如蝗,从东侧密林中倾泻而下。
这些箭矢并不追求杀伤骑手,而是阴狠地专射马眼与骑手暴露在外的咽喉。
一时间,马匹惊嘶暴走,骑手惨叫坠地,呼延豹引以为傲的冲锋阵型,在短短十数息间便化为一场灾难。
“混帐!”呼延豹怒极,双目赤红,正欲亲自率领主力强冲,却见屯墙之上火光冲天。
“轰隆——”
数根涂满火油的巨型滚木被同时推下,它们挟带着熊熊烈火,如同燃烧的巨兽,咆哮着砸进混乱的马队中,更直接烧断了他们的退路。
火焰、浓烟、惨叫声与焦臭味混杂在一起,彻底击溃了马匪的士气。
“中计了!撤!快撤!”呼延豹惊觉不妙,仓促下令后撤。
然而,韩策等待的就是这个时机。
他亲率仅剩的十馀名精锐,如鬼魅般从西侧的雪堆后杀出,他们人手一根短矛、一条绊马索,根本不与马匪正面对抗。
短矛专刺马腿,绊索横拉,将一个个惊慌失措的骑手从马上拖拽下来,随即跟上的赵夯等人手起刀落,精准地补上致命一击。
这场伏击战,以斩敌二十三级,缴获完好战马十八匹的辉煌战果告终,呼延豹带着残部狼狈溃逃。
战后,血腥味弥漫在寒冷的空气中。
韩策面无表情地下令,让赵夯将三具马匪的尸体悬挂在屯外的道口,剥去他们身上所有的衣甲,只留下腰间代表黑鬃帮身份的狼头腰牌。
“明日,将缴获的药材尽数交予云芷。”他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沉稳,“另拨两名轻伤的弟兄归她调用,在屯子西边,腾个屋子,设‘医庐’。”
当夜,临时搭建的医庐内,火盆烧得正旺。
云芷正全神贯注地为一个在战斗中断了腿的士卒接骨,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韩策默默地守在一旁,不时递上她需要的草药或清水。
夹板固定好,云芷长舒一口气,用清水洗了洗手。
她忽然抬头,看向韩策,问出了盘旋心头许久的问题:“你为何如此看重这些伤者?在这乱世之中,弱者先死,本是常理。”
韩策的目光落在那个因剧痛而昏睡过去的伤兵脸上,火光映照着他年轻而坚毅的侧脸。
他低声道:“若连自己的袍泽、受伤的弱者都要抛弃,那我们与山下的屠夫,与呼延豹之流,又有何异?我建这支军,是要它护人,而非仅仅为了杀人。”
云芷握着草药的指尖,微微一颤。
她看着韩策,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属于这个乱世的清澈与执着,良久,轻声说道:“我……我愿留下。教你的人辨识草药,也教你,如何治人。”
韩策抬起眼,火光之中,两人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交汇在一起。
一种无言的信任,如同雪地里初生的嫩芽,悄然萌发。
他们谁也没有察觉,在远处被夜色笼罩的雪坡之上,一双阴鸷而怨毒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石牙坞那点微弱却顽强的火光,仿佛要将那点光明彻底吞噬。
败退的耻辱与损失的怒火,正在那双眼睛里蕴酿成一场更为狂暴的复仇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