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雪,函谷关外的韩军大营死寂如墓。
韩策伏在冰冷的战壕中,左肩的箭伤已经溃烂发黑,腐肉的气息混着血腥味,被寒风送入鼻腔。
他的意识在剧痛与高烧带来的幻觉间浮沉,每一次呼吸都象是从肺里扯出一团火。
他本是二十一世纪的军事史博士,专攻战国史,一睁眼却成了这支韩国边军里最底层的士卒,一个连正式名籍都没有的炮灰。
三天前,这片死寂之地还回荡着三百名弟兄的喘息声。
主将申屠烈,那个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男人,突然下达了一道荒唐的军令。
他命他们这支仅由老弱病残拼凑成的三百人残部,在补给未至、斥候未归、连敌情都模糊不清的情况下,连夜向魏国的前哨大营发起突袭。
韩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谋杀。
申屠烈根本不在乎战果,他只是想借魏军的刀,将他们这些非嫡系的“杂牌军”从军中彻底清除。
惨烈的景象在他滚烫的脑海里反复上演。
他亲眼看见,前日还与他分食一块干饼的同乡,被督战队的刀逼着冲上箭雨纷飞的山坡,胸膛瞬间被数支羽箭洞穿,象一株被割倒的野草,无声无息地仆倒在地。
战至黎明,殷红的血染透了皑皑白雪,三百条性命只剩下四十七个苟延残喘的活口,蜷缩在断崖背风处,象一群被猎人追赶到绝路的野狗。
然而,屠杀并未结束。
申屠烈骑着高头大马,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下抵达,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扫过他们这些幸存者,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冰冷的嫌恶。
他的马鞭遥遥指向强撑着身体的韩策,厉声怒斥:“大胆贱卒,临阵畏战,散布乱言,动摇军心!来人,给我拖出去,就地斩首,以正军法!”
所谓的“乱言”,不过是韩策在冲锋前,凭借对地形的判断,嘶声提醒同袍们,敌军必有埋伏。
此刻,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伤口的剧痛。
韩策用没受伤的右臂撑起身体,嘶哑着嗓子,将腹中早已推演了无数遍的计策脱口而出:“将军!魏军狡诈,必定会在谷口两侧设下伏兵,以防我军撤退!
若我军此时以干蒿杂草在下风处大量施放烟火,便可诱其误判我军主攻方向,提前发箭暴露位置。
届时,我军主力再分两队从侧翼包抄,必能……”
他的话没能说完。
“住口!”申屠烈脸上浮现出一种被冒犯的暴怒,仿佛一只蝼蚁对他指点江山是莫大的侮辱,“一介竖子,安敢在此妄议军机?!”
裹着劲风的马鞭狠狠抽在韩策脸上,瞬间皮开肉绽,嘴角被撕裂开一道血口。
温热的血混着口水流下,带着一股铁锈味。
韩策被打得一个趔趄,重重摔回雪地里,激起一片冰冷的雪沫。
他低下头,将涌到喉头的血咽了回去,也咽下了所有的辩解与愤怒。
他明白了。
在申屠烈眼中,他的计策是对是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个底层士卒开了口,这就是罪。
韩策垂着头,被两名亲卫粗暴地拖回残兵营地。
倒在冰冷的草席上,脸颊火辣辣地疼,但他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闪铄着刀锋般的寒光。
他知道,申屠烈绝不会放过他,下一次,或许就是更直接的屠刀。
他不能坐以待毙。
在高烧中,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中飞速运转。
函谷关的地形图、冬季的风向变化、战国初期魏武卒的夜战习惯……这些刻在他脑子里的知识,此刻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断定,魏军在昨夜遭受骚扰后,今夜必然会发动一次报复性的夜袭,而申屠烈治军松散,防备必然懈迨。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成型。
真正的生机,不在于抵御魏军的夜袭,而在于……杀将夺权!
夜色渐深,风雪愈紧。
韩策开始剧烈地咳嗽,最后仿佛力竭般昏死过去。
同袍们手忙脚乱地将他抬进了相对温暖的炊事营帐,交给负责照顾伤员的杜氏老卒。
杜老卒端来一碗气味刺鼻的草药,用木勺撬开韩策的嘴。
就在药汁即将灌入的瞬间,原本“昏迷”的韩策猛地睁开眼,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老丈,听我说。”韩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眼中燃烧着惊人的光亮,完全不象一个重伤垂死之人,“帮我个忙,要快!”
杜老卒被他眼中的神采震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去柴堆里,取三斗最干燥的蒿草,再找军需官,用任何理由弄来两把硫磺粉,把它们混在一起。
另外,再悄悄备好三面没用的牛皮鼓,藏在柴堆附近。”
硫磺遇热会产生大量浓烟,在特定风向下,足以制造出大军实施火攻的假象。
这是他从现代化学知识中想到的奇招。
杜老卒满脸惊疑,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韩策的目光清明如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他早已洞悉了一切。
最终,老卒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没入风雪之中。
随后,韩策又让信得过的同袍,找来了幸存者中最为勇悍的赵夯和魏七。
他压低声音,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并让他们暗中串联其馀十三个敢于拼命的弟兄。
“二更天,听我鼓声为号。”韩策的每一个字都象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帐外,风雪拍打着营帐,发出沉闷的呼啸。
韩策重新闭上眼睛,任由高烧灼烧着他的身体,意识却如冰山般冷静。
他在心中对那个素未谋面的敌人,以及那个近在咫尺的仇人低语。
这一夜,要么我死,要么……申屠烈死。
时间在死寂的等待中缓慢流逝,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帐篷的缝隙处,风向悄然发生了偏转。
二更天,寒风骤转东南。
黑暗中,韩策的双眼蓦然睁开,其中精光一闪而逝。
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喝:“点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