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蔽日,铁甲凝霜。长安城外,五万大军依令肃列,军阵如乌云铺地,唯有战马偶尔的响鼻与春风吹拂旗角的猎猎之声。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已在沉寂中悄然弥漫。
点将台上,行军大总管长孙无忌身着紫色圆领官袍,仅在外罩了御赐的轻便犀甲,以示文武兼备。
他端坐帅案之后,面色沉静,目光缓缓扫过台下肃杀的军阵,最终落在那面玄色先锋旗下的挺拔身影上,眼底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神色——那是他的妹夫,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剑,亦是他此行必须仰仗却又需时刻掌握分寸的先锋利刃。
台下,冠军侯李毅顶盔贯甲,一身玄色铁札甲在日光下泛着幽暗的金属光泽,衬得他身形越发巍然。
肩吞狻猊,腰束金钩,猩红披风垂落身后,纹丝不动。他一手轻扶腰间横刀刀柄,目光仿佛已越过关中沃野,直抵烽烟将起的豳州前线。
身旁,那杆令人望之生畏的禹王槊由亲兵稳稳擎着,槊锋在春日下折射出一点寒星般的冷芒。
此刻,尉迟恭、薛万彻等功勋彪炳的老将并不在侧,军中高级将领除李毅外,多为中生代或将门子弟。
这使得李毅这位年轻侯爷在数组中的位置,显得尤为突出,也引来了诸多或钦佩、或审视、或暗自揣摩的目光。
“吉时已至——”礼官拖长的高唱划破寂静。
长孙无忌缓缓起身,行至台前。他并未刻意拔高嗓音,但平稳清淅的语句借着风势,足以让前阵将士听得分明:
“燕郡王罗艺,受国厚恩,镇守边陲,本应恪尽职守,屏护王室。然其罔顾君恩,因私废公,轻启战端,以狂悖之言蛊惑军心,行叛逆之事祸乱州县。此等行径,上干天怒,下违人伦,国法军纪,绝不容赦!”
他略作停顿,语气转为森然:“陛下授我等专征之权,托付至重。本总管既承皇命,唯有竭尽肱股之力,荡平逆乱,靖安边陲。望三军将士,上下同心,令出必行。奋勇争先者,功簿之上必不吝爵赏;畏战贻机者,军法之下绝无宽贷!此去,当以堂堂王师之威,摧枯拉朽,速定边患!”
话语条理分明,先定叛逆性质,再申朝廷决心与军法威严,虽无慷慨激昂的煽动,却自有一种令人信服的沉潜力量。许多将领暗自颔首,这位大总管,并非只知庙堂章句的文弱之臣。
“先锋大将李毅听令!”长孙无忌侧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李毅身上。
“末将在!”李毅踏步上前,甲叶铿然轻响,抱拳行礼。
“令你率本部五千精骑,为大军前驱。职责所在,其一,哨探敌情,凡遇险隘、河流、密林,需提前探查分明,速报中军;其二,扫荡叛军游骑斥候,廓清我军行进道路;
其三,”长孙无忌语气微沉,刻意加重,“若遇叛军主力,尤其是那燕云十八骑,务必持重,立即飞马禀报,不得擅自接战,需待大军抵达,合力剿灭!此令,你可能谨遵?”
这番指令,明晰了先锋的侦察与清道职责,同时格外强调了“不得擅自接战”,界限划得清清楚楚,既是军事上的稳妥之策,亦未尝没有对这位勇悍绝伦的妹夫加以必要约束的深远考量。
李毅面色沉静如水,毫无波澜,朗声应道:“末将领命!必恪守职责,哨探周全,遇敌则察,察明即报,绝不敢贪功躁进,孤军轻敌!”回答得干脆利落,未有丝毫勉强。
长孙无忌凝视他片刻,微微颔首,语气稍缓:“如此甚好。兵者凶器,持重者胜。”
随后,长孙无忌又依次号令中军、后军及各辅营将领,部署行军串行、粮秣转运、营寨设置等一应细则,条理清淅,指令明确,显是下过苦功研习军务,并非临阵磨枪。
军令既毕,长孙无忌自案上郑重捧起黄绫复盖的虎符兵印,面向巍峨的长安城方向,肃然长揖,而后交由身旁的录事参军妥善收管。
“擂鼓!出征!”
咚!咚!咚!咚!
雄浑的战鼓声自点将台骤然擂响,如同大地沉睡初醒的脉搏,随即各军鼓角相应,苍凉厚重的号角声连绵起伏,直上云宵。
李毅不再多言,转身下台。亲兵牵来通体如墨、四蹄雪白的“踏雪乌骓”。他翻身上马,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接过亲兵递上的禹王槊。长槊入手,人与马的气势顿时浑然一体,静峙时如山岳沉稳,动意间似雷霆蓄势。
“先锋营!”他声音不高,却清淅地穿透隆隆鼓角,“随我前进!”
“遵侯爷令!”
五千精骑闻令而动。这些骑兵多选自北衙禁军精锐及部分原秦王府百战老卒,人马俱是百里挑一。
他们沉默而迅疾地调整队形,在那面漆黑的“李”字先锋旗与彰显爵位的“冠军侯”旌旗引领下,汇成一道汹涌的铁流,率先踏上东北向的宽阔官道。
马蹄声由散乱迅速汇成一片滚雷般的闷响,踏起漫天黄尘,如离弦之箭般奔涌而出。
李毅一马当先,猩红披风在身后拉得笔直,宛如一道血刃划开春风。他目光锐利如鹰隼,直视前方,脑海中的山川地势图与可能遭遇敌情的关节点不断交叠闪现。
燕云十八骑……李艺叛军的胆魄与像征。陛下要的是稳妥的胜利,长孙无忌要的是可控的全局,但他李毅,需要一场无可争议的、能彻底奠定其赫赫威名与军中地位的功勋!
这第一步,就必须踏碎那所谓“燕云十八骑”的不败神话。当然,这一切,需在“遵令而行”的框架之内,寻得那稍纵即逝的契机。
中军大纛下,长孙无忌登上一辆特制的宽大安车。此举虽少了几分武将亲征的剽悍之气,却更契合他总揽全局、居中运筹的身份。车内,舆图、文书一应俱全,俨然一座移动的中军帐。他掀起侧帘,望着前方那道迅速远逝的骑兵烟尘,眼神深处波澜微兴。
片刻,他对随侍的心腹幕僚低声吩咐:“传令沿途所有州县,大军所需粮秣、草料、民夫,务必按我签发之文书如数如期备办交割,若有延误短缺,严参不贷。再,多遣精干斥候,不仅探查叛军动向,先锋营每日宿营地点、行进路线、有无接敌,亦需每日一报,不得遗漏。”
“是,属下明白。”幕僚心领神会,躬身退下安排。大总管既要借冠军侯无匹之锋锐破敌,又要时刻掌握其每一分动向,这份微妙的平衡之术,他自然领会深刻。
大军主力随之开拔。步卒数组严整,刀盾如墙,枪戟如林,弓弩手行于阵中,庞大的辎重车队隆隆紧随其后。
没有震天的呐喊,只有无数脚步踏地、车轮轧轧、甲胄摩擦汇成的低沉轰鸣,带着碾压一切的沉重压力,向着豳州方向稳步推进。
长安城头,李世民凭栏远眺。秋日阳光洒落在他常服之上,却化不开眉宇间那一抹凝重的期待。身后只跟着寥寥数名心腹内侍。
“陛下,长孙大人与冠军侯已率军开拔了。”内侍低声禀道。
“朕看见了。”李世民的声音很轻,似在自语,“无忌持重,能总揽全局;李毅悍勇,可摧破坚锋。二人若能同心协力,罗艺不过疥癣之疾。”他顿了顿,目光依旧追索着那最早消失在天际的烟尘轨迹,“传谕兵部,前线所有军报,不分昼夜,直送两仪殿,朕要亲览。”
“遵旨。”
李世民最后望了一眼东北方向,转身步下城楼。他将最倚重的臣子与最锋利的刀一同派了出去,既要犁庭扫穴平定叛乱,也要在血火中打磨这对关系特殊的股肱。朝堂的平衡之道,有时也需在战场的溶炉里淬炼成型。
与此同时,疾驰在官道上的李毅,估摸着离京距离,再次抬手,打出一个简洁有力的手势。身后奔腾的铁流,速度隐隐又提升了一线,那股一往无前、裂土分疆的气势,仿佛要将前方一切阻碍彻底撕裂。他与那硝烟弥漫的战场,与那传说中的燕云十八骑,正以战马的最疾之速,急速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