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末,两仪殿东暖阁。
李世民换下了朝会时的衮服,著一身月白常服,斜靠在紫檀木榻上。案几上摊开着几份奏折,朱笔搁在一旁,墨迹未干。他揉了揉眉心,神色间带着几分倦意——朝堂上那场关于削减封王的激烈争论,耗费了他太多心神。
内侍王德轻手轻脚地进来,躬身禀报:“陛下,皇后娘娘派人来请,说是有要事相商。”
李世民抬起头,有些意外:“观音婢此刻要见朕?可说了何事?”
“未曾明言,只说事关重大,需当面禀奏。”
李世民沉吟片刻,点点头:“摆驾立政殿。”
“诺。”
御辇沿着宫道缓缓而行。初夏的阳光已经有些炽烈,照在琉璃瓦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李世民靠在辇中,闭目养神,脑海中却仍在盘算著朝堂上那些反对的声音。
裴寂、李孝恭这些武德老臣的激烈反应,在他意料之中。触动既得利益,从来都不是容易的事。但让他欣慰的是,房玄龄、杜如晦等重臣都站在了他这一边,李靖更是率先表态支持,给了那些武将极大的影响。
“清藩司”一旦成立,《宗室律》一旦修订,这些盘踞在地方、蚕食国本的宗室势力,就将被逐步清理整顿。虽然过程必然艰难,甚至会引发不少反弹,但为了大唐的长治久安,这一步必须走。
御辇在立政殿前停下。
李世民下了辇,抬眼望去,只见殿门开启,长孙皇后已亲自在阶前相迎。她今日穿着一身鹅黄常服,未戴凤冠,只以一根碧玉簪绾发,简约素雅,却更显温婉。
“陛下。”她盈盈一礼。
李世民上前扶起她,温声道:“今日朝会上吵得朕头疼,正想寻你说说话。何事这般急着召朕?”
两人并肩步入殿中。宫女奉上温茶后,便识趣地退至殿外。
长孙皇后亲自为李世民斟茶,沉吟片刻,方才开口:“陛下,妾身今日召见冠军侯了。”
“哦?”李世民接过茶盏,“可是为了他的婚事?”
“正是。”长孙皇后在李世民身旁坐下,神色平静,“冠军侯如今年已十七,正是成家立业之时。他如今身居高位,手握兵权,若迟迟不婚,恐惹非议。且少年人血气方刚,若无家室约束,行事难免失之沉稳。”
李世民点点头:“朕也思量过此事。只是他身份特殊,寻常女子怕是配不上。你可有合适人选?”
长孙皇后顿了顿,抬起眼帘,目光清澈:“妾身思来想去,倒真有一人,无论家世、才貌、性情,都与冠军侯极为相配。”
“谁?”
“妾身的妹妹,琼华。”
“琼华?”李世民一怔,随即若有所思,“朕记得,琼华今年二十了?”
“正是。”长孙皇后点头,“琼华因眼界太高,非要嫁个大英雄,一直耽搁到现在。父母兄长为此都操碎了心。”
她顿了顿,继续道:“妾身以为,冠军侯年少封侯,北击突厥,生擒颉利,赤手毙虎,正是琼华心目中的‘大英雄’。而琼华出身长孙家,是妾身的亲妹,论家世,配得上冠军侯;论才貌,琼华在长安贵女中也是拔尖的;论性情,她活泼率真,与冠军侯年纪相仿,应当能说到一处去。”
李世民听着,手指轻轻叩著案几,陷入沉思。
这桩婚事确实合适。
李毅如今是冠军侯、禁卫军统领,未来前程不可限量。但他出身寒微,在朝中并无根基,若能娶了皇后的妹妹,就成了真正的外戚,与皇室的关系将更加紧密。这对他未来的发展,对皇权的稳固,都是好事。
而且,长孙琼华他是见过的。那姑娘容貌秀丽,性情开朗,与观音婢有七八分相似,却更多了几分少女的鲜活灵动。配李毅倒真是一对璧人。
“观音婢思虑周全。”李世民缓缓开口,“这桩婚事若成,对冠军侯,对琼华,对朝廷,都是好事。只是”
他顿了顿:“此事还需问过辅机。他作为长兄,琼华的婚姻大事,需得他点头。”
长孙皇后微微一笑:“妾身已派人去请兄长了,想来此时也该到了。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内侍的禀报声:“陛下,娘娘,司徒长孙无忌求见。”
“宣。”
殿门开启,长孙无忌迈步入内。他今日穿着紫色朝服,头戴进贤冠,面容清癯,神色沉稳。见到帝后二人,他躬身行礼:“臣长孙无忌,叩见陛下,娘娘。”
“辅机不必多礼。”李世民摆摆手,“坐。”
宫女奉上茶盏后,再次退下。
长孙皇后亲自为兄长斟茶,温言道:“兄长近日可好?”
“谢娘娘挂怀,一切都好。”长孙无忌接过茶盏,目光在帝后二人脸上扫过,心中已然明了——今日召他入宫,必有要事。
果然,寒暄过后,李世民开门见山:“辅机,今日朕与皇后商议一事,想听听你的意见。”
“陛下请讲。”
“朕与皇后有意,为冠军侯李毅赐婚。”李世民缓缓道,“人选嘛是你与皇后的妹妹,琼华。”
长孙无忌端著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他抬起头,目光在李世民脸上停留片刻,又转向自己的妹妹。长孙皇后神色平静,迎上兄长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殿内一时间安静下来。
沉香袅袅,在三人之间盘旋上升。
良久,长孙无忌放下茶盏,缓缓开口:“陛下,娘娘,此事臣以为不妥。”
“哦?”李世民挑眉,“为何?”
长孙无忌深吸一口气,声音沉稳而清晰:“冠军侯少年英才,功勋卓著,臣亦十分赏识。然婚姻大事,讲究门当户对。琼华乃长孙家嫡女,皇后亲妹,身份尊贵。而冠军侯”
他顿了顿,终究还是说出了那个最根本的原因:“冠军侯出身寒微,父母早亡,家中并无根基。虽如今封侯拜将,然寒门终究是寒门。琼华若嫁过去,恐委屈了。”
这话说得直白,却也是实情。
在大唐这个极重门第的时代,婚姻从来不只是两个人的事,更是两个家族、两个阶层的结合。五姓七望之所以高高在上,就是因为他们千百年来的血脉传承,形成了牢不可破的门第壁垒。
李毅纵然战功赫赫,封侯拜将,但在长孙无忌这样的顶级门阀眼中,终究是个“暴发户”,根基浅薄,难以长久。
长孙皇后轻轻蹙眉,正要开口,李世民却抬手止住了她。
“辅机所言,朕明白。”李世民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然冠军侯非寻常寒门。他北击突厥,生擒颉利,此乃不世之功;他献策武备学堂,提出借款筹粮之法,此乃经国之才;他赤手毙虎,护卫朕躬,此乃忠勇之心。如此人物,纵是寒门出身,又何妨?”
他站起身,在殿中缓缓踱步:“朕记得,昔年汉高祖起于微末,萧何、曹参皆是小吏,韩信更是一介布衣。然他们辅佐高祖,开创四百年大汉基业。可见英雄不问出处,唯才是举。”
他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长孙无忌:“辅机,你是朕的肱骨之臣,当知朕心。如今大唐初立,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若固守门第之见,寒了天下英才之心,我大唐江山,何以稳固?何以长久?”
这番话,说得极重。
长孙无忌脸色微变,连忙起身躬身:“陛下教训的是,是臣狭隘了。”
李世民上前扶起他,语气缓和下来:“朕知你是为琼华着想,为长孙家着想。但辅机,你仔细想想,冠军侯如今才十七岁,便已封侯拜将,未来前程如何,你可曾想过?”
长孙无忌瞳孔微微一缩。
他忽然明白了皇帝的深意。
这桩婚事,不仅是成全一对璧人,更是要将李毅彻底拉入皇权体系,让他成为真正的“自己人”。而长孙家作为外戚,若能招揽这样的女婿,对家族的未来,无疑是极大的助力。
长孙皇后适时开口,声音温婉道:“兄长,琼华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她心高气傲,非要嫁个大英雄,这些年来,提亲的人家不知凡几,她一个都看不上。冠军侯少年英雄,正是她梦寐以求的良配。若错过了,怕是再难寻到这样合适的人了。”
她看着兄长,眼中带着恳切:“琼华已经二十了,不能再耽搁了。难道兄长忍心看她孤独终老?”
长孙无忌沉默了。
他想起自己那个骄纵任性的妹妹,想起她每次提起“要嫁就嫁大英雄”时倔强的眼神,想起父母为她的婚事愁白的头发。
或许这真的是最好的选择。
良久,长孙无忌长长叹了口气,躬身道:“陛下、娘娘思虑周全,是臣短视了。这桩婚事臣无异议。”
李世民脸上露出笑容,拍了拍他的肩:“好!既然如此,此事便定下了。待择个吉日,朕便下旨赐婚。”
“谢陛下。”长孙无忌躬身。
“不过,”李世民忽然想起什么,“此事还需问过冠军侯本人。他虽然不敢抗旨,但婚姻大事,总得他心甘情愿才好。”
长孙皇后微笑道:“陛下放心,冠军侯那边,妾身自有分寸。”
李世民点点头,又嘱咐道:“赐婚的旨意,需隆重些。这是朕登基以来,第一次为功臣赐婚,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让天下人都看到,朕对功臣的厚待。”
“妾身明白。”
事情议定,长孙无忌告退。
殿中又只剩下帝后二人。
李世民重新坐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忽然笑道:“观音婢,你今日这桩媒做得不错。冠军侯若娶了琼华,从此便是朕的连襟了。有这层关系在,朕用他,也更放心些。”
长孙皇后垂下眼帘,轻声道:“妾身只是为琼华着想,也为朝廷着想。”
“朕知道。”李世民握住她的手,感慨道,“有你这样贤内助,是朕之幸。”
长孙皇后微微一笑,那笑容温婉得体,无懈可击。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心中是怎样的滋味。
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空了一块。
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又像是亲手埋葬了什么。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炽烈,照进殿中,将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无所遁形。
而在冠军侯府,李毅对即将到来的命运,还一无所知。
他坐在书房中,望着案上那块温润的玉佩,久久出神。
玉佩在阳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泽,像某人的眼眸,温柔,却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