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塘关总兵府,自哪咤“身死”之后,便笼罩在一片化不开的愁云惨雾之中。殷夫人终日以泪洗面,抱着儿子留下的几件小物件神伤,形容日渐憔瘁。
李靖心中亦不好受,既有丧子之痛,更有对龙王威逼、自身无能的愤懑与无奈,索性借着公务之名外出,似乎想借此逃避府中那令人窒息的气氛。
李靖因公务外出,陈塘关总兵府内,只馀殷夫人终日以泪洗面,对着哪咤生前的小衣、玩物睹物思人,形容日渐憔瘁。这一夜,她辗转难眠,至天将破晓时方才朦胧睡去。
梦中,只见一位仙风道骨、手持拂尘的道人踏云而来,周身笼罩清光,正是哪咤师傅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
太乙真人对她言道:“夫人不必过于悲伤。哪咤虽死,其魂未散。你可速为其雕刻金身神象,立于清净之处,日日焚香祷告,呼唤其名,以其至诚母爱,感召魂魄归来。待得七七四十九日期满,魂魄稳固,依附金身,或可有一线生机,重塑形神。”
殷夫人猛然惊醒,梦中情景历历在目,心中顿时燃起无限希望。她深信此乃仙人指点,不敢怠慢,立刻寻来上好的香檀木,不顾疲惫,亲手操刀雕刻。
她心中怀着对儿子的无尽思念与愧疚,每一刀都凝聚着心血。
数日不眠不休,一尊高约七尺、栩栩如生的哪咤神象终于完成。那神象颈套乾坤圈,腰缠混天绫,眉目间依稀可见哪咤生前的桀骜与灵动。
神象雕成之日,殷夫人沐浴更衣,神情庄重。她将神象小心翼翼抱在怀中,如同抱着初生的婴儿,然后一步一叩首,从府门内开始,行那三跪九叩之大礼。
她泪流满面,口中不住呼唤:“哪咤……娘的哪咤……回来吧……”
“是娘对不起你……是娘没有教好你……”
“四方神明在上,信女殷氏,恳请垂怜,放我儿哪咤魂魄归来……”
声声泣血,字字含悲。
她就这样,抱着沉重神象,一步一叩,一步一唤,从总兵府门口,缓缓行出陈塘关。关内百姓见此情景,无不动容,纷纷避让,亦有妇孺跟随垂泪。
殷夫人心无旁骛,眼中只有怀中的神象和对儿子的呼唤。她不知疲倦,不顾膝头磨破,衣衫染尘,一路朝着城外远处的翠屏山而去。路途坎坷,她的声音渐渐沙哑,却依旧执着地呼喊着哪咤的名字,诉说着自己的悔恨与思念。
这股至纯至诚的母爱,仿佛穿透了阴阳阻隔,形成了一种无形的牵引。
散落在天地间,浑浑噩噩、即将彻底消散的哪咤魂魄碎片,受到这股强大念力的感召,开始缓缓朝着殷夫人所在的方向汇聚。
当殷夫人抱着神象,艰难地登上翠屏山山顶时,已是精疲力尽。
她将神象轻轻安置在一处平坦的岩石上,自己则跪伏在地,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哪咤——!我的儿——!回来啊——!”
就在这一刹那,那尊香檀木雕刻的神象,骤然绽放出温润的金色光晕!道道肉眼可见的流光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融入神象之中。神象的双眼似乎闪过一抹灵动的神采,整个雕像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生命,变得宝光流转,气息盎然!
“成了!成了!我儿回来了!”殷夫人喜极而泣,扑上去紧紧抱住神象,仿佛失而复得了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她唯恐有失,当即决定就在这翠屏山,为哪咤立庙。她拿出积蓄,请人在山顶修建了一座哪咤庙,将那尊显灵的神象供奉其中。
又雇了两位忠厚的乡民,负责日常打扫与看守庙宇。她自己则几乎日日上山,在庙中焚香祷告,与“儿子”说话,祈求他早日完全复苏。
日子一天天过去,神象吸纳香火愿力,光芒日益稳定,内里凝聚的哪咤魂魄也越发凝实,隐隐已有意识波动传出。殷夫人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只待那第四十九日到来。
然而,就在那七七四十九日的最后一天,外出公干的李靖回来了。
他回到府中,不见夫人,询问下人,才得知殷夫人竟在翠屏山为哪咤立了庙,日日祭拜。李靖心中顿时一沉,急忙赶赴翠屏山。
踏入那座小小的哪咤庙,看到殿中那尊宝光熠熠、与儿子生前一般无二的神象,以及跪在像前虔诚祷告、面容憔瘁却带着希望的妻子,李靖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他并非不痛惜儿子,哪咤剜肠剔骨那一幕,同样是他心中难以愈合的伤疤。但他更清楚,这香火神道之路意味着什么。
李靖走上前,扶起殷夫人,声音沉痛:“夫人,你糊涂啊!”
殷夫人见丈夫归来,先是一喜,随即看到他脸色不对,急忙道:“夫君!你看,哪咤他……他的魂魄回来了!太乙真人托梦所言不虚!再过几个时辰,满四十九日,我们的儿子就能活过来了!”
李靖看着那尊依靠众生香火愿力而“活”过来的神象,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却更多是决绝:“正因如此,我才不能看他走上这条路!”
他指着那神象,对殷夫人,也仿佛是对着神象中那逐渐苏醒的意识说道:“香火成神,看似重生,实则为枷锁!从此受制于信众愿力,被众生杂念所困,喜怒哀乐不再由己!今日信徒求你风调雨顺,你便需行云布雨;明日信徒求你降妖除魔,你便需冲锋陷阵!久而久之,你还是你吗?还是那个无法无天、快意恩仇的哪咤吗?不过是一尊被愿望塑造的泥塑木偶罢了!”
“我李靖的儿子,纵死,也当是顶天立地的英雄魂,岂能沦为庙中受人驱使的傀儡神?!”李靖越说越激动,眼中含泪,却猛地举起了手中的佩剑,“长痛不如短痛!为父……不能看你踏上这条不归路!”
“不要——!”殷夫人发出凄厉的哭喊,扑上来想要阻拦。
但李靖心意已决,手中佩剑带着一道凌厉的光芒,狠狠劈下!
“咔嚓——!”
一声脆响,那尊凝聚了殷夫人四十九日心血、承载着哪咤归来魂魄的香檀木神象,应声而碎!宝光瞬间黯淡、溃散,庙宇内刚刚凝聚起来的灵性气息荡然无存!
神象碎片之中,一道极其虚弱、却充满了无尽怨恨与不解的魂魄虚影一闪而逝,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充满了被至亲“背叛”和“扼杀”的绝望与愤怒!
这魂魄因这四十九日的香火滋养,比当初刚离体时凝练了许多,虽再次遭受重创,却未立刻消散。它带着对李靖滔天的恨意,凭借着最后一点与师门的感应,化作一道微不可查的流光,朝着乾元山金光洞的方向,仓皇遁去。
庙内,只留下崩溃痛哭的殷夫人,和手持佩剑、脸色苍白、望着满地碎片神情复杂痛苦的李靖。
打碎神象,断绝了哪咤的香火神道,或许保全了儿子未来的“纯粹”,却也亲手将父子之情推向了无可挽回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