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但随着那口淤血吐出，郭荣胸口那吓人的起伏似乎略微平缓一些，浑浊的眼神也清明几分。他艰难地转动眼球，目光扫过床前神色各异的臣子，最终落在郭宗训脸上，那眼神里疲惫不甘。
“朕……朕怕是时日无多……”
郭荣的声音嘶哑微弱，却依旧带着帝王的威严：
“国事……暂由皇后与二位相公……共同参决……梁王……年幼，范卿、王卿……”
他的目光转向范质和王溥？
“你二人……乃朕之股肱，社稷重臣……朕，将梁王……托付于你们……望你们……悉心教导，辅佐他……成……成才……”
“臣等遵旨！必竭尽全力，辅佐梁王，不负陛下重托！”范质和王溥同时跪倒在地，声音哽咽，老泪纵横。这一刻，他们的悲戚忠诚，不似作伪。
郭宗训也连忙低头，带着哭音应道：
“儿臣……儿臣一定好好听二位相公的话，用心学习。”
殿内的气氛沉重悲伤，仿佛一切都将沿着既定的历史轨迹滑行。
然，就在这片悲声之中，郭宗训的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十九天！
他只有十九天！郭荣这棵大树一旦倒下，眼前这位跪在地上、看似悲痛欲绝的赵匡胤，就会化身豺狼，拿下后周的江山。
不能再等！必须趁着郭荣还有一口气，埋下第一颗猜忌的种子！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里的哽咽，仰起那张还带着婴儿肥的、纯真无邪的小脸，轻轻拉拉郭荣的手，用最清脆、最不谙世事的童声，带着一丝刚刚哭过的鼻音说道：
“父皇，您别说话，好好休息……儿臣，儿臣昨夜做一个好奇怪的梦，心里害怕，想说给父皇听……”
郭荣疲惫地闭上眼，微微颔首，示意他说。
郭宗训仿佛得到鼓励，继续用天真烂漫的语气说道：
“儿臣梦见……梦见点检叔叔穿着一件好漂亮、金光闪闪的袍子，就象……就象父皇的龙袍一样亮！他站在一座好高好高的桥上，桥下好多好多兵将都在喊……喊……”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一下，似乎在努力回忆，小眉头皱在一起。
就是这短暂的停顿，让整个万岁殿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凝固成冰块！
“点检”、“金色的袍子”、“好高的桥”、“兵将呼喊”……这几个词汇组合在一起，在五代十国这个“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时代，其指向性不言喻！这几乎是直指“黄袍加身”与“陈桥兵变”！
“呃……”
郭荣猛地睁开双眼！
那双原本浑浊不堪的眼睛，在这一刻竟然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他没有看自己的儿子，那凌厉如刀的目光，仿佛直接穿透空气，死死地钉在跪在一旁的赵匡胤身上！
与此同时——
“噗通！”
一声闷响，赵匡胤以头触地，魁悟的身躯肉眼可见地剧烈颤斗起来。豆大的汗珠瞬间从他额头、鬓角涌出，顺着黝黑的脸颊滑落，砸在光洁的金砖地上，几乎能听到声响。上，声音徨恐惊惧，嘶声道：
“陛下！臣……臣徨恐！殿下年幼，此梦……此梦定然是……是日有所思……”
他想辩解，却发现在这诛心之语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无力。
古时最重谶纬迷信，尤其是军国大事，往往与各种异梦、童谣联系在一起。前殿前都点检张永德，不就是因为一块“点检做天子”的木牌，被陛下心疑，最终罢黜，才换上他赵匡胤？
这才过去多久？如今，同样的谶言，竟然从即将继位的梁王、一个七岁孩童的梦中说出！这比任何流言蜚语都更具杀伤力！
范质和王溥也惊呆了，两位老臣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震惊和惊悸。
这种案例，早就有之。
东汉末年的董卓，早期何尝不是一代豪侠？
后来如何。
而他赵匡胤，手握天下最精锐的殿前司禁军，就真的完全可信吗？五代以来，武将纂位如同家常便饭，那句“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如同魔咒，萦绕在每一个权力顶峰的文臣武将的心头。
郭宗训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凝重气氛和赵匡胤的剧烈反应吓到，他怯生生地看向如同受伤猛虎般盯着赵匡胤的郭荣，又看看汗出如浆的赵匡胤，小手不安地攥紧被角。
他自然知道为什么自己一句话会引起这么大反应，但潜意识里，一个念头闪过：病龙垂死，馀威犹在，依旧能震慑得这头未来的猛虎不敢抬头！
郭荣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伏在地上的赵匡胤。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殿内的空气几乎要让人窒息。
赵匡胤的脊背已经被冷汗彻底浸湿，他能清淅地感受到来自上面那位帝王的审视。
“陛……陛下！”
赵匡胤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知道，生死荣辱，就在此刻？
“臣赵匡胤对天发誓，对陛下，对大周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此梦荒诞不经，定是殿下……殿下受小人蛊惑，或是日间看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臣……臣愿即刻交出兵权，回乡种田，以证清白！”
他以退为进，磕头不止。
良久，就在赵匡胤感觉自己快要被压力碾碎时，郭荣脸上神情忽然缓和下来。他嘴角甚至牵起一丝微弱浅笑。
“咳咳……赵卿……何至于此……”
郭荣的声音恢复之前的虚弱，但带着温和：
“朕……朕与你相识于微末，并肩作战，岂会因一稚子梦境……便怀疑你的忠心？起来吧……朕，信你。”
这话听起来是宽恕，但落在赵匡胤和在场所有明白人耳中，却比直接的斥责更令人心惊。帝王的“信你”，往往意味着更深的猜忌。
赵匡胤不敢怠慢，又重重磕一个头，才颤巍巍地站起身，却依旧低着头，不敢与郭荣对视，背后的衣衫紧紧贴着皮肤，冰凉一片。
“好……外臣……都退下吧。赵卿也辛苦，回府……好生休息。”
郭荣费力挥挥手，语气平淡，下了逐客令。
“臣等告退！”
赵匡胤、以及其他几位在场的武将勋贵，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出万岁殿。赵匡胤在转身的刹那，眼角的馀光极其隐晦地扫一眼床榻上的郭宗训，那眼神深处，再无半分之前的“沉痛”与“关切”，只剩审视。
殿内，只剩下郭荣、郭宗训、符皇后以及范质、王溥两位宰相。
无关人等都离开，郭荣仿佛耗尽力气，重重地喘息几下，然后目光再次落在郭宗训身上，那眼神变得复杂，有探究，有震惊，也有期冀。
“训儿……”
郭荣的声音更轻，仿佛随时会断掉：
“你……仔细说说……那梦……那桥，是何模样？那些兵将……又在喊什么？”
此番事大，郭宗训早就做好郭荣询问的准备。他心中凛然，知道最关键的时刻来。歪着小脑袋，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半真半假地描述道：
“那座桥……好象是在一个驿站的旁边，桥头好象……好象有个牌子，写着‘陈’……还是‘桥’……儿臣记不清。那些兵将好多好多，都把黄色的……呃，金色的袍子往点检叔叔身上披，然后都在喊……喊‘万岁’……”
“陈桥？”
“万岁？”
这两个词如同惊雷，再次在范质和王溥心中炸响！两人脸色剧变，看向郭宗训的眼神充满难以置信。若说之前还是模糊的指向，现在这“陈桥”和“万岁”几乎就是将兵变的地点与内核口号都和盘托出！
这真的是一个七岁孩童能编造出来的梦吗？
郭荣沉默，他靠在软枕上，胸口微微起伏，浑浊的眼睛望着殿顶的藻井，里面光芒剧烈闪铄，最终，都化为期冀，落在自己年幼的儿子身上。
难道……上天真的通过训儿，给大周最后的警示？
他艰难地转过头，看向跪在床前，同样面色苍白的范质，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声音微弱清淅地说道：
“范卿……拟……拟旨……”
郭宗训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罢黜……殿前都……点检……赵……”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击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历史，真的要在这一刻，因为自己的一句话改变吗？
郭宗训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真的能罢免赵匡胤吗？
然，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刻，郭荣的声音戛然止。他张着嘴，后面那个“匡胤”的名字终究没能说出口，那凝聚起的最后一丝精神气仿佛瞬间溃散，头一歪，再度陷入昏睡之中，只有胸脯还证明着他微弱的生机。
“陛下！”
“父皇！”
符皇后和郭宗训同时惊呼。范质和王溥也急忙上前。
郭宗训看着再度陷入昏迷的郭荣，心中狂震，既有未能一举将赵匡胤扳倒的遗撼，更有历史惯性带来沉重感。
罢黜赵匡胤的旨意，终究没有完整发出！
他深知，赵匡胤在军中的势力盘根错节，绝不仅仅是他一个人。以他为首的“义社十兄弟”以及其他军中袍泽，早已形成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
即便郭荣刚才真的下旨罢黜他，想要彻底清除其影响，也需要时间、需要周密布局，绝非一纸诏书就能万事大吉。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的道理，他比谁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