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宁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
屏幕上是冷冰冰的史料记载,耳边是同僚李教授那带着几分讥诮的声音:
“……郭博士,即便世宗柴荣多活十年,后周国祚也未必能延!五代十国,武夫当道,骄兵难驭,岂是一人之力可挽回?他选的幼主郭宗训,分明是取乱之道!”
“荒谬!”
郭宁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血液仿佛直冲头顶:
“世宗文韬武略,革新军政,已奠定一统之基!若非天不假年,北伐幽燕成功,岂有后来赵宋‘陈桥兵变’、‘杯酒释兵权’之事?郭宗训之败,非世宗之过,乃时也,命也!”
他情绪激荡,眼前的数据和灯光似乎都在旋转模糊,最后化作一片漆黑,只有李教授那惊愕的表情定格在视野尽头。
……
清冽带着苦味的古檀香气钻入鼻腔。
身下是柔软微凉的触感,象是上好的丝绸。
郭宁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映入眼帘的是雕刻着繁复龙纹的床顶,以及床边悬挂的明黄色帐幔。角落宫灯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将偌大寝殿照得半明半暗。
这是哪里?
他猛地想坐起身,却感到一阵虚弱,身体似乎也变小许多。与此同时,完全陌生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进他的脑海。
显德六年……汴京皇宫……梁王府……
郭宗训!?
自己是后周世宗郭荣的第四子,被册封为梁王的——郭宗训!?
那个只在史书中见过,年仅七岁,将在父亲郭荣病逝后登基,旋即被殿前都点检赵匡胤纂位,不久便“暴毙”亡的末代幼帝!?
惊恐瞬间攫住郭荣的心脏。
他一个研究五代十国历史的博士,竟然成了后周恭帝郭宗训!
“殿下,您醒了?”
一个略带稚嫩和徨恐的声音在床边响起。郭宁,不,现在是郭宗训,扭头看去,是一个穿着青色小宦官服饰,年约十二三岁的小内侍,正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郭宗训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作为历史学者,他太清楚自己面临的环境。
“今夕……是何日?”
他听到自己发出清脆的童音。
“回殿下,今日是显德六年,六月初一。”
小宦官虽然奇怪殿下为何有此一问,还是躬敬回答。
六月初一!
得到答案后,郭宗训的心脏疯狂跳动起来。史书记载,周世宗郭荣于显德六年六月十九日驾崩!
北伐……对,记忆里,父皇郭荣在今年四月北伐契丹,一路势如破竹,连克三关三州,却突然因病重不得不班师回朝,就在不久前才回到汴京。
时间,不多!
他在心里飞速计算:今天是六月初一,到六月十九……,只剩下十八九天!
一旦父皇驾崩,郭宗训登基为帝,到明年正月初四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他只有短短不到七个月的皇帝生涯,然后便是被废黜,生死操于他人之手!
赵匡胤或许还会顾忌名声,给自己一条生路,但那个赵光义……历史上多少离奇死亡与他有关?
自己这个前朝废帝,在他手下绝无生机!
“我只有十九天的时间准备……”他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小手紧紧攥住身下的丝绸被褥,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十九天,他必须在这十九天内,在父皇郭荣这棵大树还未彻底倒下前,为自己搏出一线生机!
就在这时——
“砰!”
殿门被猛地撞开,一个年级稍长的内侍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色煞白,声音凄惶带着哭腔:
“殿下!殿下!不好!陛下……陛下在万岁殿又呕血,人事不省!皇后娘娘宣您速速觐见!”
来!
郭宗训心头一紧,历史的车轮已经开始转动。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努力模仿着记忆中郭宗训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稚嫩:
“快!快带我去!”
他跳下床,在小宦官的服侍下匆匆套上一件亲王常服,跟着那报信的内侍,一路小跑向着万岁殿去。
沿途宫殿巍峨,飞檐斗拱,尽显皇家气派,但穿梭往来的宫人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徨恐,整个皇宫笼罩在一片山雨欲来的压抑氛围中。
踏入万岁殿,浓重得化不开的药石气味混杂衰败的气息扑面来,几乎让郭宗训呛到。
殿内光线昏暗,只有御榻周围点着几盏明亮的宫灯。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那张宽大的龙床上。
曾经叱咤风云、令契丹闻风丧胆的一代雄主周世宗郭荣,此刻正躺在那里,骨瘦如郭,面色蜡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象是破旧风箱在拉扯,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未擦拭干净的血迹。
那双锐利的眼睛紧闭着,眉宇间凝聚痛苦和疲惫。
仅仅是看着,郭宗训就能感受到那生命力的飞速流逝。历史的记载冰冷,远不如亲眼所见来得震撼。
现如今,这不仅是史书上的一个名字,此刻,这是他血脉相连的父亲。
御榻旁,一位身着皇后礼服,容貌温婉秀丽却难掩憔瘁与悲戚的年轻妇人正默默垂泪,正是他的嫡母,小符皇后(未来的符太后)。
郭宗训的生身母亲杨氏已经于前几年去世。
在御榻前方,垂手肃立着几位神色各异的重臣。
左手边是两位身着紫袍的文官老者。一人面容清癯,神色端凝,是宰相范质;另一人稍显富态,眉头紧锁,是宰相王溥。他们都是郭荣指定的托孤重臣,此刻脸上写满忧虑。
郭荣如果去世,主少国疑,社稷之乱。
但郭宗训的目光,瞬间就落在右手边那位武将身上。
此人身材魁悟雄壮,即便穿着宽松的朝服,也能感受到那布料下蕴藏的惊人力量。他面色黝黑,此刻眉头紧皱,脸上布满“沉痛”与“忧虑”,看上去完全是一副栋梁之态。
然,当郭宗训小小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时,这位武将看似沉浸在悲伤中的目光,猎豹般迅速地扫过他身上,那眼神深处一闪过的审视,让郭宗训的心瞬间沉下去。
殿前都点检——赵匡胤!
未来黄袍加身,终结五代,开启赵宋三百年江山的宋太祖!
此刻,他就站在那里,距离御榻不过数步之遥,距离自己这个“未来”的皇帝,也只有这短短的距离。历史的洪流与个人命运的危机感,从未如此清淅的降临在郭宗训心头。
郭宗训强忍着内心的不适,快步走到御榻前,带着哭腔扑到床边,声音哽咽:“父皇!父皇您怎么?训儿来……”
或许是听到爱子的呼唤,郭荣紧闭的眼睫颤动几下,竟缓缓睁开一条缝。他的眼神浑浊不堪,没有一点光彩,但当他看到郭宗训时,还是艰难地凝聚起微弱焦距。
他的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清淅的声音。枯瘦如郭的手颤斗着,极其缓慢地抬起来,那动作仿佛耗尽全身力气,最终,那根如同枯枝般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跪在床前的郭宗训。
然后,他转动浑浊的眼珠,看向床前的范质、王溥、赵匡胤等人,断断续续,用尽最后的气力说道:
“自……自今日起……封……封训儿为……梁王……”
每一个字都象是从胸腔里挤压出来。
“梁王……聪慧……尔等……咳咳……呃……”
话未说完,一阵剧烈咳嗽猛地袭来,郭荣的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口中涌出,染红了明黄色的被褥,触目惊心。
“陛下!”
“快传御医!”
符皇后失声痛哭,范质、王溥惊呼上前,殿内顿时乱作一团。
就在这混乱之中,郭宗训却清淅地捕捉到一个细节——
在郭荣那根颤斗的手指指向自己,说出“封训儿为梁王”的那一刻,肃立在右侧的赵匡胤,他那低垂眼皮,几不可察地轻轻跳动了一下。
那绝非悲伤关切,那更象是……计算被打断时的本能反应。
就是这微不可查的一下跳动,让郭宗训遍体生寒。
他明白,赵匡胤的“忠诚”,从来都是有条件的。他或许曾真心效忠过雄才大略的郭荣,但对于自己这个年仅七岁、即将继位的幼主,那份忠诚早已变质。
父皇还未咽气,他麾下最信任的军事统帅,心思已然不同。
郭宗训紧紧握住父皇那只无力垂落的手,将头埋得更低,在外人看来,这只是孩童无助悲伤。
但无人能看到,他低垂的眼眸中,那属于现代历史学博士郭宁的灵魂,正燃起火焰。
赵匡胤……
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这一世,我既然成郭宗训,就绝不会再做那个任你摆布的亡国之君!
这皇位,这大周江山,朕要定了!
你的黄袍,朕看你如何能穿得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