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几位?快里边请!外头风雪紧,烫壶好酒暖暖身子!”
跑堂的伙计眼尖,见刘备四人踏入。立刻殷勤地迎上,麻利地引到临窗一处雅座。
这位置既能赏看窗外银装素裹的街市,又避开了大堂最喧闹的中心。
縻貹一屁股坐下,震得椅子吱呀作响。将那柄骇人的开山宣花斧,“哐当”倚在桌旁,瓮声催促:
“多切肥羊肉!好酒只管烫来!俺这肚皮早贴了脊梁骨!”
他黑脸上还带着赶路的疲惫,但眼神已被腾腾热气与食物香气点亮。
林冲沉稳落座,丈八蛇矛放于身侧触手可及处,目光习惯性地扫视四周。虽暂时脱险,高俅爪牙的阴影仍压在心头。
刘备居中而坐,神色看似平静。欣赏着窗棂外琼枝玉树的雪景,实则脑中念头飞转。
那封催命符般的“讨逆信”,和王文斌的处置。如同盘踞心头的坚冰,尚未寻到消融之策。
王文斌则缩在角落,官袍下摆还沾着昨日奔逃的泥点。他捧着伙计刚斟上的热茶,手指微微发颤。滚烫的杯壁,也暖不了他心底的寒意。
目光游移,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很快,大盆的熟羊肉、几碟时蔬,一坛刚烫好的烈酒摆上桌。
縻貹欢呼一声,甩开腮帮子大嚼起来,吃相酣畅淋漓。
刘备与林冲也举箸小酌,热辣的酒液入喉。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气,紧绷的神经略略松弛。
酒酣耳热之际,邻座一男一女的低语。夹杂着觥筹交错,与跑堂吆喝的背景音。
不甚清淅却,又顽固地钻进刘备耳中。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江湖人特有的谨慎。
“娘子,你瞧这排场,这客流!”
一个瓮声瓮气、中气十足的男声响起,透着毫不掩饰的垂涎。
“每日里银子,怕不似流水般淌进来?姓施的小崽子,仗着他爹是牢城管营,弄些囚徒当牛马使唤。空手套白狼,月月躺着一二百两雪花银!真真羡煞人也!”
刘备执杯的手微微一顿,眼角馀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邻座。
只见隔着镂空花格屏风,隐约可见一个异常高大的背影,几乎将他对面女子的身形完全遮住。那男子肩宽背厚,坐如山岳。
“哼,光眼馋顶屁用!”
一个略显尖利泼辣的女声回应,语气带着烦躁。
“张大官人不也眼热得紧?可人家施恩,大小也是个官面上的人物。他爹在孟州经营多年,盘根错节。张都监再是垂涎,没有由头,能明着去抢?传出去还要不要官声了?”
“官声?”
那男子嗤笑一声,带着不屑。
“张都监那点心思谁不知?不过是想吃鱼又怕腥!这才寻了咱们夫妇。他许诺了事成之后,这快活林的利钱分咱们三成!”
“三成啊,娘子!够咱们在老家置,办多少田地宅院!”
女子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急切。
“话是这般说,可那施恩,江湖诨号‘金眼彪’,听着就不是善茬。他能在孟州东门,这鱼龙混杂的地界站稳脚跟。黑白通吃,手下岂能没几个亡命徒?”
“咱们刚来此地,人生地不熟。连那施恩是圆是扁,手底下到底有多少硬茬子都摸不清。贸然动手,万一踢到铁板……”
男子不耐烦地打断,但也下意识地压低了嗓门。
“所以张都监才让咱们先来摸摸底,踩踩盘子。看看这施恩每日行踪,手下护院的成色,最好能探探他的武艺深浅。”
“等摸清了门道,寻个由头。或是激他动手,或是趁其不备。嘿嘿!到时候,有张都监在官面上兜着。咱们只管出手拿下这聚宝盆便是!只是眼下,还需耐住性子……”
这对男女,正是蒋门神与浑家!
原着中,施恩之所以格外讨好武松。为的就是对付这个,“蒋门神”蒋忠!
“金眼彪施恩,张都监,谋夺产业,踩盘子……”这几个词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刘备脑海中激荡起一圈圈涟漪。
他执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杯壁。眸中沉静的思索之色,被一道乍现的精光刺破!
踏破铁鞋无觅处!
方才还如坚冰般,横亘于前的难题:
如何让王文斌带着“功劳”,安然返回东京交差。如何在孟州,制造一个合理的混乱以掩护他们行踪。
此刻竟在这对贪婪夫妇的低语中,透出了一线清淅的缝隙!
刘备缓缓放下酒杯,目光如电。倏地转向角落里,如坐针毯的王文斌。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恩,王教头。”
王文斌被这突然的呼唤,惊得一哆嗦。茶水险些泼洒出来,慌忙抬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刘备哥哥,您吩咐?”
刘备身体微微前倾,隔着氤氲的酒气。直视着王文斌徨恐不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与这孟州地界的一州兵马都监,同属武职串行。王教头,你…可识得这位张都监?”
“张都监?”
王文斌一愣,茫然地重复了一句。
他眉头微皱,似乎在记忆中快速搜寻,片刻后,带着几分不确定地小心回答:
“刘爷说的是,孟州兵马都监,张蒙方?此人,小人倒是知晓一二。虽未深交,但东京殿帅府每年核验各地武官考绩、点验军械,公文往来是少不了的。”
“张都监的履历文书,末将在枢密院轮值时也曾经手阅看。算起来,算是点头之交的官面情分?他,他怎么了?”
说到最后王文斌的声音,又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徨恐的颤音。不明白这位“煞星”,为何突然提起一个地方都监。
刘备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深邃难测的笑意。
他屈起手指,指节在油腻的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目光扫过林冲和暂时停下咀嚼,好奇望过来的縻貹。
最终定格在王文斌,那张写满惊疑的脸上。
“点头之交,官面情分……好,很好。”
刘备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铁钉楔入木板。
“王教头,你活命的机会。或许就着落在这位,‘点头之交’的张都监身上了。”
王文斌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猛地一窒。
活命?机会?
他下意识地看向林冲,只见林教头眉头微蹙。再看刘备,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仿佛已将他看穿。
“稍后,烦请教头以东京殿帅府特使,高太尉心腹密使的身份。持你的禁军教头腰牌,去拜会这位张都监!”
“殿,殿帅府特使?”
王文斌舌头都打了结,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冒充上差?这要是被拆穿,比写那封“讨逆信”死得还快!
“教头勿慌!你只需告诉他,奉高太尉钧旨。追索逆贼林冲,及其同党至此。现已查明,林冲一伙与本地一伙强人勾结,意图不轨。”
“届时……嗯,教头稍后!备心中之计恐坏了善人。”
刘备正要说出后续计划,突又打住。因这计划正是利用,适才听见的消息所设。
若因此计而行,那位金眼彪施恩,恐怕讨不了好!恶人还罢,坏了好人性命不如重新订计!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贤弟,你是几人中最机警的。为兄,还有一事相托!”
“兄长吩咐,林冲无不照做!”
刘备侧身看向林冲,显是要吩咐什么。这会桌面上,縻貹兄弟太憨。王文斌倒还聪明,可忠诚度还不足。
他目前能支使的,最符合者只剩林冲!
“请贤弟,去坊间探讨这名施恩,了解其生平为人。若是恶徒为兄便代天收了。若是善良之辈……备且,再图他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