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刘备哥哥!”
刘备等不及靠岸,便跳下水中。要以最快的速度,向心心念念的“三弟”而去。
此举却惊的小七直担心,刘备哥哥身体哪似他们经常在水里泡着的?若生场风寒,如何了得。
“哈哈哈,备就说!备能来到八百年后,两位兄弟也能来到八百年后!”
刘备丝毫感觉不到,初冬那冰冷刺骨的湖水。心中的火热,足以驱赶一切严寒!
豹头环眼,燕颔虎须!不是自家那勇冠三军,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三弟,又能是何人?
刘备一脚深一脚浅,踹开刺骨的湖水。泥浆混着冰碴溅满袍裾,他却浑然不觉。
那双阅尽乱世沧桑的眼,此刻只死死锁在岸边那人身上,爆出骇人的光。
“三弟!哈哈哈。”
嘶吼穿透风雪,裹着八百年的思念,狠狠撞在岸边孤影的脊梁上。
林冲悚然一惊,手下意识按紧刀柄,枯槁身躯瞬间绷如满弓。待看清来人形容,心头更是剧震:此人分明是方才指挥若定的梁山寨主!可那双眼睛喷涌的狂喜与痛楚,却又真切得灼人。
未及思忖,刘备已扑至近前。
冻得青紫的手,带着滚烫的战栗,猛地捧住林冲的脸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这风雪中跋涉的硬汉揉碎。
“翼德…真是你?!”
刘备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眼框。
他贪婪地逡巡这张脸:那豹头环眼,分明是当阳桥头喝退百万曹兵的猛张飞!那燕颔虎须,正是长坂坡上怒目横矛的盖世英豪!
可目光触及鬓角那道,刺目的金印时,刘备浑身剧震。
他粗粝的指腹,带着灼心的疼惜,颤斗着抚上那耻辱的烙印。
“疼么?”
他刘备咽着,指尖下的冰凉却如烙印像烧红的铁,烫得他心口抽搐。
记忆中那个声若奔雷的巨汉,纵使千军万马当前也睥睨狂笑,何曾受过这般折辱?
便是当年徐州沦陷,三弟自责欲拔剑自刎。自己实在气不过,才给了……
“兄弟如手足,手足断,安可续?!”
任他如何犯错,都有自己与云长护着。何曾有过眼前这般枯槁,颓丧眼底死水般的沉寂?
“是大哥无能,累三弟你受这世上苦楚!”
刘备猛地将林冲拥入怀中,铁甲硌着单薄布袍。他双臂收得死紧,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骨肉兄弟,勒进自己的魂魄里。
“莫怕!大哥在这里!从今往后,天塌下来有大哥顶着!管教你一根头发丝儿也伤不着!”
他嘶声立誓字字泣血,带着穿越时空的执拗,要将这八百年亏欠的庇护一股脑倾泻给怀中的“三弟”。
林冲僵立如石,扑面而来的狂热情潮几乎将他溺毙。那怀抱滚烫,铁甲却冰寒,一如他此刻冰火交煎的心。
他想挣开这唐突的拥抱,想厉声喝问这梁山之主究竟意欲何为。可一抬眼,撞进刘备那双被泪水洗得赤红。盛满滔天痛悔,与失而复得狂喜的眸子时,喉咙却象被沙石堵住。
那眼神太沉太重,砸得他心口剧痛,竟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风雪呼啸着卷过耳际,世界仿佛只剩下这荒诞又灼人的相拥。
“……”
林冲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终是艰涩地挤出声音。
那声音却非雷霆贯耳,也无半点莽撞豪气。只如深涧幽泉,带着久经磨难的温润与沙哑,轻轻拂过刘备耳畔:
“刘寨主……小人林冲,并非,非……翼德。”
风雪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刘备环抱的巨力骤然松懈。
他猛地后撤半步,双手仍虚悬在半空。指尖残留着,触碰金印的冰凉触感。
狂喜的火焰在他眼中急速熄灭,只馀一片死寂的灰烬。他死死盯着林冲的脸,象要穿透那酷似的皮囊,看清内里全然陌生的魂灵。
豹头环眼依旧,燕颔虎须如故。
可那眼神深处,再无半分睥睨天下的桀骜。只有被命运碾碎后,深不见底的疲惫与苍凉。
那温润的嗓音,更是彻底击碎了刘备最后的幻梦。
“原来…不是三弟啊……”
朔风卷起雪沫,扑打在两人凝固的身影上。岸边的火把在风中呜咽挣扎,光影明灭不定。映着刘备脸上未干的泪痕,和一片空茫的死寂。
“哥哥!”
阮小七的惊呼带着真切的焦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岸,顾不得湿透的裤腿。一把扶住刘备冰冷刺骨,犹自滴着水渍的臂膀。
“哥哥!这水泊的寒气能渗进骨头缝里,快随小弟进店烤烤火!冻坏了身子如何使得!”
阮小七的声音,带着水泊汉子特有的粗粝,却满是担忧。
他不由分说,半搀半架地将刘备往店里引。又回头朝那兀自,惊疑不定的高大汉子喊道:
“这位好汉兄弟,风雪恁大,也请进店暖暖身子,喝碗热汤驱驱寒吧!”
林冲被眼前这梁山寨主,突如其来的悲恸,与错认弄得心神剧震,此刻也觉寒风刺骨。
见阮小七相邀,又见刘备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那点戒备,被一种莫名的复杂情绪压下。他默默抱拳一礼,默然跟在后面。
朱贵早已闻声迎在门口,方才岸上那一幕他看得分明,心中疑窦丛生。
寨主为何对这陌生客商如此失态?口中唤的“翼德”、“三弟”又是何人?但朱贵深知,眼下不是探究之时。
“快!快进来!张老哥,把火盆拨旺些!再烫两壶最烈的烧刀子!小六子,去灶上盛几碗热腾腾的姜汤来,要滚烫的!”
他一边连声吩咐,一边亲自掀开厚厚的草帘。将刘备和阮小七让进屋内,目光在林冲身上迅速扫过。
店内暖意骤然包裹全身,混杂着火炭的烟气和烈酒的醇香。几名木匠识趣地避到角落,偷偷打量着这奇怪的组合。
阮小七扶着刘备,在离火盆最近的一条粗糙长凳上坐下。
朱贵立刻拿起一块厚布巾,想替刘备擦拭湿透的衣袍,却被刘备无意识地挥手挡开。
他只是呆呆地坐着,眼珠定定地望着跳跃的火焰。
朱贵与阮小七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阮小七凑到朱贵耳边,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地诉说方才岸边发生的一切。
刘备如何失态,如何错认,如何悲呼“三弟”的经过简略告知。朱贵听得眉头紧锁,看向刘备的眼神更加凝重。
一碗滚烫的泛着浓郁辛辣气息的姜汤,递到了刘备面前。
“寨主,喝口热的,驱寒要紧。”
朱贵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带着不容拒绝的关切。
或许是热气蒸腾到脸上,,刘备那失焦的瞳孔,终于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将目光,从火焰移到了眼前粗陶碗中的姜汤。伸出依旧冰冷僵硬的手,滚烫的碗壁灼痛了指尖。
碗中浑浊的液体,倒映着刘备模糊而苍白的脸。那双大耳在火光下,投下厚重的阴影。
不是三弟,那又如何?
一个念头,猛地在他死寂的心湖中炸开。
自古相传,有轮回转世之说。翼德忠勇盖世,英魂不灭,焉知不会托生此世?
眼前这汉子,豹头环眼,燕颔虎须,身形气魄皆有翼德遗风,莫非……莫非正是三弟转世之身?
纵然不是,说不准三弟也,或许正在这世间的某一处,等着我这个做大哥的去寻他、护他!
这个念头一起,如同在冰封的河面凿开了一个窟窿。一股滚烫的生机,猛地从心底最深处涌了上来!
是的,他刘玄德能跨越八百年光阴至此,已是天大的异数!
既如此,兄弟转世重逢,又有何不可?纵使眼前之人并非翼德本尊,这酷肖的容貌,岂非上苍垂怜,赐他一份慰借?
更是一个念想,一个动力——三弟必在!他定要找到他!
刘备那失魂落魄的颓唐,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坚定的力量!
他端起姜汤毫不尤豫地仰头,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
滚烫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一路烧进胃里,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也彻底点燃了他胸中不屈的火焰。
他刘某人,只是爱哭又不是脆弱!
“咳…咳咳…”
剧烈的辛辣让他忍不住轻咳几声,脸上却已恢复了几分血色。
他将空碗重重顿在旁边的木墩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抬起头目光如电,直射向坐在火盆另一侧,正默默捧着另一碗姜汤暖手的林冲。声音虽然还有些沙哑,却已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壮士,方才备一时情急,多有失礼,还望海函。风雪同舟即是缘分,不知壮士高姓大名?仙乡何处?缘何流落江湖,至此水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