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兄弟,厅中欢声笑语。可是保正来了贵客,俺却莫不是打扰?”
还没走进大厅,就已听到里面传来的欢声。宋江一时担心,可否唐突?
宋江确是个“官奴”,县衙定计后便往东溪村忙不迭赶来。东溪村与梁山极近,他又与晁盖熟识。
这济州,若论好汉首推晁盖。若能联系,一同对付梁山才是上计。太祖皇帝不也说过,“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吗?
却说厅堂内酒酣耳热的气氛,被庄客的通禀声稍稍打断。
“保正,县里的宋押司前来拜访!”
晁盖正与刘备说到兴头上,闻言浓眉一扬,脸上笑容更盛。
“哦,今日是甚么好日子?贵客接连登门!快请!快请!”
他大手一挥命人相请,又转头对刘备笑道。
“刘备哥哥,来得巧了!这位宋三郎,乃是我郓城县第一等的好人物!刀笔精通吏道纯熟,更兼仗义疏财扶危济困,端的是一条好汉!江湖人称‘及时雨’,‘呼保义’!正好引见给哥哥相识!”
刘备心中微动,这郓城“呼保义”宋江的大名。他入主梁山后,从朱贵口中亦有所耳闻。
听说此人黑白两道通吃,能量不小。可在民间口碑极高,时常扶危救困。
“哦?备亦久闻宋押司义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话音未落,只见一人已踱步而入。来人约莫三十上下,身量不高面皮微黑。生得是眉浓眼亮,鼻直口方。步履沉稳,气度自有一股不凡,
正是郓城县押司宋江!
“哈,保正恕罪!宋江来得鲁莽,扰了保正与贵客雅兴!”
宋江一进大厅,姿态放得极低,给足了晁盖面子。晁盖则是摇头大笑,起身扶住宋江手臂。
“三郎说哪里话!你来得正好!来来来,快入座!”
他指着刘备,声音洪亮地向宋江介绍道。
“三郎,这位便是新近梁山寨主,义薄云天的‘赛玄德’!刘备哥哥!”
晁盖又转向刘备:“刘备哥哥,这便是俺郓城县里,人人称道的‘呼保义’宋江宋三郎!”
“赛玄德刘备?!他怎会在此?!”
宋江心中霎时翻江倒海,他此来东溪村,正欲与晁盖密商联手对付梁山之事!
万不料,这正主竟堂而皇之的坐在晁盖家中!与主人把酒言欢,气氛如此热络!
电光火石间,无数念头闪过宋江脑海。最终脸上迅速堆起热忱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异样从未发生。
刘备闻言也早已起身,拱手为礼。
“久仰宋押司‘及时雨’,‘呼保义’大名。今日得见尊颜,刘备幸甚。”
语气不卑不亢,带着江湖同道应有的尊重,又含着一寨之主的沉稳气度。
宋江压下心头惊涛,脸上笑容愈发真挚热切。连忙还礼,姿态甚至比刘备更低了些。
“折煞宋江了!刘寨主当面,俺何敢称‘仁义’二字?寨主前番做的好大事!‘赛玄德’三字,如今郓城百姓谁不传颂?!”
“宋江闻之,亦是心向往之,恨不能早识英雄!今日得见,足慰平生!”
他这番话情真意切,任谁听了都觉得是发自肺腑的敬佩。饶是刘备阅人无数,一时也难辨其中真假。
却觉此人八面玲珑,绝非易与之辈。
“押司过誉了。备不过做些本分之事。尽己所能,求个心安罢了!倒是押司心系草莽,扶危助困实乃我辈楷模。”
刘备他微微一笑,谦逊道。
吴用在一旁,将两人初次见面的尽收眼底。
“哈哈,今日真是风云际会!保正庄上,竟聚齐了刘寨主这般豪杰,宋押司这等人物当浮一大白!请为宋押司看座添酒。”
晁盖本就觉得宋江来得正好,闻言连声道。
“对对对!学究说的是!三郎快坐!庄客,添酒!添好酒!”
他亲自拉宋江,在自己另一侧坐下。正好与刘备分列左右,吴用则移坐宋江下首。
宋江顺势坐下,心中念头急转。见晁盖与刘备把臂言欢,称呼“哥哥”自然无比,显是引为知己。
他立刻明白,此刻若再提什么联手剿匪。非但徒劳,反会惹晁盖不快。宋江心思何等机敏,瞬间便改了主意。
“今日恰值沐浴,小弟思量保正久矣。又惦记着保正庄上的好酒,特厚着脸皮,来,来打打秋风,蹭顿酒吃!”
“不想竟撞上刘寨主在此,实是意外之喜!叼扰之处,万望海函!”
他这番话说得亲昵,将来访的由头编得天衣无缝。
“俺道是甚么大事!三郎想吃酒,随时来便是。俺晁盖还缺你一碗酒不成?来来来,满上!”
晁盖说罢,亲自为宋江斟满一大碗酒,气氛重新热络起来。
宋江不愧“及时雨”之名,席间谈笑风生又不失分寸。他绝口不提衙门事务与梁山之事,只谈些郓城风物江湖轶闻。
说到高兴处,与晁盖捧腹大笑,与刘备举杯共饮,与吴用言语机锋,竟也显得游刃有馀宾主尽欢。
刘备不禁心中对宋江,存着一份审视。如此人物,怕不简单!但面上亦是含笑应对,言语间滴水不漏。
一场宴会在众人的经营下,倒真显得一团和气。
酒过数巡,日头西斜。
刘备见天色不早,终于起身告辞。
“天王,吴学究,宋押司,今日叼扰多时,备山寨中尚有俗务,就此告辞。改日再会,定当与诸位一醉方休!”
“刘备哥哥既是有山寨大事,俺也不便强留。今日切磋畅饮,实乃俺平生快事!哥哥日后但有闲遐,务必常来!”
晁盖虽有不舍,但也知不便强留起身相送。吴用、宋江亦起身相送,言辞恳切。
一番礼数周到,刘备带着王伦、刘继隆在晁盖等人目送下,缓缓离去。
待刘备一行身影消失在村口,宋江脸上的热络笑容才稍稍收敛,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
他并未立刻离去,而是随晁盖、吴用重回厅中小坐。
“保正,观这位刘寨主,果然气度恢弘,非常人也。保正与他似乎,颇为投契?”
宋江端起茶碗,状似随意地问道。
晁盖抚掌笑道:“何止投契!三郎,你是没见!方才俺与刘备哥哥在这院中,实打实过了百十招!他那身功夫,啧啧,端的惊人!”
“晁盖生平未逢敌手,今日可算是棋逢对手!更难得的是,此人行事光明磊落仁义为先!端的是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俺晁盖平生最敬重的,便是这等人物!”
宋江听着晁盖,发自肺腑的赞叹。心知自己之前的判断无误,晁盖对刘备的认同感极深。
此时若提对付梁山,无异于自讨没趣。
他心中暗叹一声,彻底打消了原本的念头,面上却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
“保正眼光,自是不会差。观其言行,确有大豪杰气象。只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几分“关切”的迟疑:“三郎有句不当讲的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三郎但说无妨!你我兄弟,何须见外?”
宋江放下茶碗,显得语重心长。
“这位刘寨主,毕竟是啸聚梁山的一方山主。其行事虽称仁义,终究是犯禁之举。州府对此,断不会坐视不理。”
“保正与之交往,情义固然可贵,然亦需稍加谨慎,莫要过于亲近。以免,以免为宵小所乘,徒惹官非牵连自身啊。”
宋江这话说得委婉,内核意思却很清楚:刘备是反贼,老晁啊,跟他走太近,小心被连累!
吴用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宋江此言,看似为晁盖着想。实则是在晁盖心中种下一根刺,更隐隐透露出官府对梁山的敌意。
但他不动声色,静观晁盖反应。
晁盖闻言浓眉微皱,随后又大手一挥不以为意。
“三郎多虑了!俺晁盖行事光明磊落,怕他甚么宵小官非?刘备哥哥行事仗义,俺敬他是条好汉!江湖儿女,讲的就是个‘义’字!”
“至于州府?哼,那群腌臜泼才。只因结交好汉便要害晁盖,这梁山,俺未必上不得!”
晁盖这位仁兄,是真能舍家立业的。七星聚义,最没必要参加的便是他。
可结果呢?干就完了。
宋江见晁盖如此反应,心知再劝无益,反而可能引起反感。
他立刻展颜笑道:“保正豪气!倒是宋江小人之心了。也罢,天色不早,小弟也告辞了。保正,学究,留步!”
他起身,干净利落地拱手告辞。
晁盖、吴用将宋江送至庄外。宋江那矮壮却沉稳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