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你看，王伦哥哥找到什么了！”
宋万激动的话音传来，叫刘备摸不着头脑。待看清手上所捧之物，不由摇头一笑。
“如此多的财物，如何搬回山寨哈哈哈。”
刘备幸福的烦恼：
八千三百贯铜钱堆成小山，六百二十两雪花银，九千七百石粮食的麻包几乎堵塞了道路。
然而当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一个樟木箱上。
箱内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厚厚几摞发黄的纸张——桑林集及周边村落的地契，以及无数张摁着鲜红手印、墨迹淋漓的高利贷借据。
他拿起一张借据，上面写着“村民张老五，因母病借贷李天良钱五贯，月息三成”。
再拿起一张地契，“桑林集南坡下等田三亩，原主杜氏，今押于李天良”。
冰冷的文本，承载的是无数乡民的绝望与血泪。刘备剑眉紧锁，眼眸深处压抑怒火。
“杜迁兄弟。”
刘备的声音低沉，打破了沉重的寂静。他拿起那张写着“原主杜氏”的地契，递向身旁的杜迁。
杜迁浑身浴血，脸上泪痕与血污交织，此刻正对着父母坟茔的方向默默跪拜。闻声抬头，虎目中的悲怆尚未褪尽。
“此乃你家祖传田产，被那李天良巧取豪夺。血仇已报，此乃天理昭彰。如今物归原主，你且收好。寻些可靠佃户耕种，也好延续杜家香火，告慰亲人在天之灵。”
刘备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杜迁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田契，巨大的手掌微微颤斗。忽然他猛地摇头，声音嘶哑。
“哥哥！若无哥哥仗义出手，俺杜迁此生报仇无望！此身此命，早属梁山，属哥哥！这田产，俺要它何用？不如充作山寨公用！也算俺杜迁对山寨一点心意！”
他言辞恳切，虎目含泪几欲再拜。周围宋万、朱贵等人无不为之动容。
然而刘备却上前一步，稳稳扶住杜迁欲跪的身形，目光如炬，直视其心：“杜迁兄弟此言差矣！”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清淅回荡在暮色渐浓的村口。不仅是对杜迁，更是对在场所有人宣告：
“血仇得报，是为公义！梁山聚义，首在除暴安良，此乃大义！然田产私财，乃兄弟祖辈心血所系，此乃私情！若公私不分，巧取豪夺于自家兄弟，与那李天良之流有何异？”
“今日，备在此立规：梁山行事，一为惩恶护善，二为公私分明！凡山寨兄弟私产，非其自愿，分文不取！此乃梁山立足之基！”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杜迁怔在原地，望着刘备那双深邃却无比坚定的眼睛，心中翻江倒海。宋万听得热血沸腾，朱贵眼中精光闪动暗暗点头。
便是那些被看押在旁的保正一方，也忍不住抬头，惊讶地看着这位陌生的“梁山寨主”。
刘备不由分说，将那叠属于杜家的百亩水田地契，郑重地塞入杜迁手中。
“田产归还于你，并非割裂兄弟情分。你大可雇请村中贫农耕种，所得产出，一半归山寨公用，一半用以周济桑梓孤苦。”
“如此，既安乡里，亦为兄弟留根，更显我梁山仁义！此乃公私兼顾，两全其美！”
杜迁紧紧攥着那叠，承载着杜家历史的地契。滚烫的泪水，终于再次夺眶而出。
他不再推辞，深深一揖到底。
“哥哥……杜迁明白了！杜迁定遵哥哥之言！这田，俺守着！产出的一半归公，另一半俺必亲手散给桑林集吃不上饭的穷苦人！若有半字虚言，叫俺五雷轰顶！”
“好兄弟！”
刘备用力拍了拍他宽厚的肩膀，眼中满是欣慰。
解决了杜迁田产之事，刘备转向堆积如山的缴获。
目光扫过宋万等人疲惫却兴奋的脸，再掠过地上阵亡兄弟的遗体，与重伤员痛苦的呻吟。最后落在远处残破村舍间探头探脑，惊疑不定的村民身影上。
“朱贵兄弟，钱粮清点可毕？”
“回哥哥，皆已完毕。除杜迁兄弟家田产地契外，尚有李家强占及抵押的田契二百馀亩，高利贷借据三百馀张。
另按哥哥吩咐，已从钱粮中预留出抚恤、赏赐及重伤兄弟救治所需款项。”
朱贵上前一步，禀告道。
“甚好，朱贵兄弟做事备放心！”
刘备点头，目光投向夜色渐浓的村落。“东西太多，我等兄弟人力有限，更有阵亡与重伤兄弟需要照料搬运。”
“王伦兄弟！”
一直缩在人群边缘的王伦，被刘备突然点名。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按了按怀中那根偷藏的金条，强作镇定上前：
“哥哥有何吩咐？”
“劳烦兄弟，去唤醒被惊动避于家中的村民。言明：凡愿出力相助，搬运钱粮物资回梁山的，每人酬谢铜钱五十文，粟米一斗！今夜辛苦，绝不亏待！”
王伦暗松一口气，忙不迭应道：“是！小可这就去办！”
转身便匆匆向村中跑去，心中却腹诽：“这贼厮，恁会收买人心！五十文一斗米，倒是大方！”
起初被李家祸害怕了的村民，惊疑不定只在门缝窗后窥探。王伦费尽口舌，又搬出杜迁现身说法，言明新任梁山寨主“赛玄德”的仁义，众人这才半信半疑地聚拢过来。
见刘备气度威严却言辞恳切，宋万、杜迁等好汉也并无凶恶之相。加之厚酬许诺，终于有数十名青壮汉子扛着扁担，推着家中的破旧板车走出家门。
一时间火把次第亮起，人声鼎沸打破了桑林集死寂的夜。
村民们或抬或扛或推，沉重的钱箱粮袋在众人合力下，开始缓缓向水泊方向移动。
刘备亲自扶起一名，重伤的喽罗安置在板车上。又命人小心抬着阵亡兄弟的遗体，自己则与杜迁、宋万一同押后，护卫着这支奇特的队伍。
行至村中最大的晒谷场，刘备示意队伍停下。
他登上场边一处石碾，在无数火把的映照下面容肃穆。他高高举起手中那厚厚一摞高利贷借据，声音洪亮，穿透夜空：
“乡亲们！此乃李天良盘剥乡里、吸吮尔等血汗之凭！多少人家因它卖儿鬻女，多少田地因它易主改姓！今日，李天良伏诛，此类吃人毒物，留之何用？！”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手中借据投入朱贵早已准备好的火盆之中！
“呼啦——！”
干燥的纸张遇火即燃，橘红色的火焰瞬间升腾而起。
“烧了！烧得好啊！”
人群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农猛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捶打着地面嘶喊。
“天杀的债，没了！没了啊！”
越来越多的村民，如同重见天日的重犯，抽泣呜咽声此起彼伏。
待最后一页借据化为灰烬，火光渐弱。刘备的声音再次响起，沉稳而充满力量：
“李天良强占之田，非杜家祖产者，共计二百三十亩！今日，悉数归还本主！凡有地契抵押于李家者，凭据认领！若无凭据，村中三老作保，亦可归还！”
朱贵早已按刘备吩咐，将剩馀田契整理妥当。此刻他与几个识字的村民一起，开始高声唱名：
“张老五！南坡下等田三亩！”
“李寡妇！村东旱地两亩！”
“赵铁柱！河湾沙地五亩！”
……
被点到名字的村民，无不颤斗着上前。伸出布满老茧脏污的手，接过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纸。
有人紧紧攥在胸口，嚎啕大哭；有人反复摩挲，不敢相信；白发老农接过自家田契，浑浊的眼泪滴落在发黄的纸页上，手指抖得几乎拿捏不住。
“朱贵兄弟，依前议，取剩馀钱粮之三成，分赠桑林集所有贫户！无论是否出力，凡家中无隔夜粮者，皆可领取！”
分田完毕，刘备指向剩下的钱粮。
铜钱被分成小串，粟米被装成小袋。在火把映照下，由梁山喽罗和村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主持，开始有序分发。
“毁契还田，分粮济贫……这位梁山寨主，真真是菩萨心肠！”
“听说叫甚赛玄德？俺看比那话本里的刘皇叔，也不差！”
“何止不差？活命之恩，再造之德！这才是活青天啊！”
“梁山……梁山好汉，仁义啊！”
“刘青天！”“赛玄德仁义！”的呼声，在人群中由低到高，渐渐汇聚成一片真挚的浪潮，在桑林集的夜空中回荡。
队伍再次启程，气氛已截然不同。村民们不再仅仅是受雇出力，自发地帮忙推车、照料伤员。看向刘备和梁山众人的目光，充满了敬畏与感激。
朱贵走在刘备身侧，看着周围簇拥相送、窃语不绝的村民，低声感叹：
“哥哥此举，仁义之名，明日必传遍郓城！不，怕是整个济州府都要震动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无数走投无路的豪杰、受尽欺压的好汉，闻听“赛玄德”之名，望梁山而来。
刘备遥望着水泊方向，晨曦微露的天际。
“山寨欲立根基，人心重于千金。金银可散尽，粮米可食尽，唯人心向背，乃是不竭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