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内,琴声悠扬婉转。
贾芃斜倚在软垫上,左右各伴着一位颇有姿色的女子,眉黛轻描、鬓边簪着小巧珠花,举止温婉娴静,不时抬手添酒夹菜。
几人浅酌慢饮、细品佳肴,时而随口点评两句舞姬的曼妙身姿与琴师的精湛技艺。
陈也俊兴致勃勃说起近日偶得的米芾字帖,卫若兰则聊起骑射场上的酣畅趣事,冯紫英转头看向贾芃,好奇问起他在南城巡街的见闻。
话题随性切换,既有声色之乐,又有闲谈的松弛惬意,贾芃多是侧耳静听,偶尔颔首附和两句,并不刻意插话凑趣。
酒过三巡,陈也俊放下酒杯,忽然轻叹一声:“说起来,前几日随家父入宫赴宴,见着朝堂之上暗流涌动,倒不如咱们这般吃酒闲谈来得自在。”
“陈兄所言极是。”
卫若兰闻言,眉峰微挑:“如今朝中二分态势,咱们这些世家的子弟,想谋个实缺竟越发不易了。”
这话一出,雅间内顿时寂静下来。
贾芃心中暗笑,果然男人间的闲谈,无论开头是风花雪月还是闲闻趣事,到最后总绕不开朝堂国家的桩桩件件。
太上皇多年前便已禅位,却并未真正放权,现居于大明宫中,军政要务、人事任免仍由他一手柄控。
皇帝虽已登基坐殿,执掌朝堂仪典,却处处受制于太上皇留下的老臣旧部,想收拢权柄,简直难如登天。
这般“双日凌空”的局势,让太上皇一派与皇帝一系明争暗斗从未停歇,朝堂上下暗流汹涌,这些勋贵子弟,夹在中间最是两难。
若依附太上皇一系,恐得罪未来掌权的皇帝,若投靠皇帝阵营,又怕触怒仍握重权的太上皇,稍有不慎便可能牵连家族。
是以多数勋贵子弟都选择暂不入仕,或只挂个闲职,静观其变,免得卷入这无形的旋涡。
“可不是嘛!”
冯紫英呷了口酒,语气沉了几分:“我那堂兄本想谋个兵部的差事,结果两边都递了帖子,反倒落得两头不讨好,最后只得了个翰林院编修的闲职,日日抄书度日。”
卫若兰拍了拍案几,颇有些无奈:“我家叔父在朝中当差,也是如履薄冰,前日不过是在朝会上随口附了句陛下的话,转头就被太上皇身边的人敲打了一番,如今索性称病告假,避祸在家。”
陈也俊端起酒杯浅抿一口,叹气道:“说起来,陛下登基已有数年,想办些实事却处处受限,也是不易,太上皇年事已高,若能彻底放权,让朝堂归为一统,或许反倒能少些内耗。”
这话一出,卫若兰当即皱了皱眉,放下酒盏道:“陈兄这话可就偏颇了,如今朝堂各司其职,根基才算稳当,这才是头等大事,若是打破眼下的平衡,万一出了乱子,政令不通、地方动荡,最后遭殃的还是天下百姓。”
“卫兄此言,未免太过保守了。”陈也俊摇摇头,并不认同:“若能让陛下多掌些权,未必不是件利国利民的事。”
两人各执一词,语气不算激烈,无非就是各抒己见。
贾芃斜倚在软垫上,静静听着两人各执一词,心中大抵明白,这分歧,说到底,不过是各自家族立场的不同。
太上皇在位时对勋贵集团向来厚待,卫家本就是世代受宠的勋贵,得益良多,卫若兰自然更看重太上皇维系的旧局与安稳,下意识向着太上皇。
而陈家,或许是盼着皇帝掌权后能为家族谋得新的机遇、更广阔的空间,是以陈也俊隐隐偏向支持皇帝多掌些权柄。
立场不同,自然看法各异。
不过相交贵在知心,立场不同本是常事,并不防碍几人此刻吃酒闲谈、坦诚相对。
说白了,就是好兄弟坐在一起吹牛!
再者说了,这些朝堂博弈、立场站队,跟他又有什么关系,自己不过是宁国公府旁系远支,一个小小的南城兵马司副指挥,人微言轻,根本就连站队的资格都没有。
冯紫英见两人各执一词,生怕话题往深了聊惹出是非,连忙放下酒杯打哈哈:“嗨,朝堂上的事自有当家人定夺,咱们瞎操心也没用,不说这些了不说这些了,方才那支《霓裳曲》还没听够,我再叫姑娘们添段新曲,咱们接着赏乐吃酒!”
说着便要冲门外唤伙计,可陈也俊却摆了摆手,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贾芃,语气带着几分好奇:“子衡兄方才一直静静听着,却没说过一句看法,不知你对这局面怎么看。”
卫若兰也顺着话头看向贾芃,附和道:“是啊,子衡兄身在南城,见惯了市井百态,又在衙门当差,想来也有自己的见识,不妨说说。”
两人显然还没从方才的话题里抽离,虽语气平和,却带着几分“非要讨个说法”的执着。
雅间内的目光一时都聚在贾芃身上,连一旁添酒的女子都放慢了动作,悄悄抬眼打量着他。
贾芃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二位兄台抬举了,我不过是个管南城街巷琐事的小官,朝堂上的权谋博弈,本无资格置喙,但依我浅见,无论是太上皇还是陛下的初衷都是为了江山稳固、百姓安宁,我辈立身,哪用想那么多弯弯绕,不问风向,只凭本心,踏踏实实为朝廷做事,不若做个纯臣就好。”
人家父子间的皇权纠葛,外人瞎掺和什么。
陈也俊先是一怔,随即眼中骤然亮起,猛地放下酒杯,抚掌赞叹:“好一个‘不若做个纯臣’,子衡兄此言振聋发聩,竟点醒了我等当局者迷!”
“说得好!”卫若兰也收了先前的执着,脸上满是真心佩服,颔首道:“只凭本心”,这般通透,可比我们纠结立场清醒多了,‘纯臣’二字,足见风骨!”
两人心中不约而同地生出感慨,当初听冯紫英说这贾芃虽只是宁国公府旁支,官职也不过是南城兵马司副指挥,身份地位远不及他们这些世家嫡系,却见解独到、为人有趣,便抱着结交一二的心思赴了这场宴。
今日一见,才知紫英所言非虚,能说出这般简单实在又有风骨的话来,眼界和胸襟半点不含糊,着实让人刮目相看。
冯紫英更是拍案叫绝,满满斟了一杯酒举向贾芃:“子衡兄这话说得太痛快了,今日这酒没白喝。”
陈也俊与卫若兰纷纷端起酒杯响应,雅间内的凝重气氛一扫而空,几人话题一转,又聊回了京中新开的书坊、郊外的猎场趣事,笑声渐渐爽朗起来。
左右女子重新添上温热的酒,琴声悠扬依旧,雅间内满是酣畅惬意,直至月上中天,几人才尽兴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