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公府。
贾珍自秦府败兴而归,便命人摆上满桌酒馔,此刻斜倚在铺着云锦软垫的坐榻上,手中捏着只盅,目光却似有若无地瞟着厅中唱曲的伶妓。
那伶妓身姿婀挪,水袖翻飞如流云,正婉转唱着一段风月小调,眉梢眼角的柔媚,竟隐隐有几分秦家小娘子的影子,只觉得满心郁气无处发泄。
“再来一杯!”贾珍猛地抬手挥了挥,语气带着不耐的躁怒,银酒盅重重磕在案上,溅出几滴酒液。
好好一桩美事,被那老学究搅得一塌糊涂,连这曲儿听着都没了滋味。
“父亲。”
厅外忽然传来贾蓉怯懦的声音,话音未落,已然掀帘而入,身形单薄,进门时低着头,不敢直视厅中情形。
贾珍抬眼瞥见贾蓉,眉头皱了皱,却也压下了几分火气,指了指对面的梨花木椅,沉声道:“你来得正好,有件事要跟你说,坐下。”
贾蓉素来怕这位父亲,闻言不敢耽搁,连忙依言落座,双手规规矩矩地搁在膝头,小心翼翼的问道:“不知父亲唤儿子前来,有何吩咐?”
“我问你,族里那个旁支远脉的贾芃,你跟他走得挺近。”
听到秦业将女儿许给贾芃,贾珍就特意让人打听这小子的底细,没成想,竟跟自己这废物儿子相熟!
贾蓉愣了愣,下意识坐直了些,点头道:“回父亲,确是相熟,他比儿子年长几岁,性情也合得来,素日里常约着一起吃酒听曲,算是走得近的。”
“好得很,你倒是会交朋友,连抢你亲事的人,都能跟你称兄道弟!”
贾蓉被这话吓得身子一缩,脸上满是茫然,嗫嚅道:“父亲这话……儿子不懂,芃哥儿他……他怎会抢我的亲事。”
贾珍眯起眼,语气阴恻恻的:“你还不知道,那贾芃近日订了亲,对象便是营缮郎秦业的女儿秦可卿,那姑娘生得极妙,本是我特意为你物色的良配,却被这小子捷足先登!”
贾蓉听得云里雾里,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脸上没半分惋惜,反倒有些不以为然地嗫嚅道:“秦家不过是六品小官,那女儿想来也是小门小户出身,芃哥儿如今在南城兵马司当差,两人倒也相配,依儿子看,这事就算了吧,也犯不着为了个小门小户的姑娘动气。”
“算了?”贾珍猛地一拍桌案,厉声怒斥,“你个没出息的东西懂什么,这哪里是姑娘的事,是那贾芃和秦业不给我宁国府脸面,你倒好,还帮着外人说话,真是窝囊废一个!”
那秦家小娘子千娇百媚、柔媚入骨,分明是世间难寻的妙人,配贾蓉这不成器的东西绰绰有馀,这蠢货反倒嫌人家出身低,真是猪油蒙了心。
再者,这门亲本就不是为贾蓉特意谋划,是他自己看中的人,凭什么让贾芃一个旁支远脉捷足先登。
贾蓉被这声怒斥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低下头,不敢再言语,心里却是满是不解与嘀咕,实在想不通父亲为何如此动怒。
不就是个六品小官的女儿,小门小户的出身,自己这个正主儿都没当回事,父亲反倒象是被抢了心头好一般。
贾珍喘着粗气,眼神却依旧阴鸷:“你现在就去找贾芃,你跟他说,只要他主动退了秦家的亲,差事、银子,任他选,宁国府少不了他的好处。”
贾蓉心里咯噔一下,脸上满是为难,可对上贾珍那吃人的眼神,头埋得更低:“是……是,儿子遵命,儿子这就去找芃哥儿,一定把话带到,让他赶紧退亲。”
说罢,他不敢有半分耽搁,连忙站起身,几乎是小跑着往厅外去,生怕晚一步就惹得贾珍再次动怒。
贾珍望着贾蓉仓皇离去的背影,鼻腔里重重冷哼一声。
秦业那老顽固油盐不进,那就从贾芃那边下手,一个无权无势的远支旁系,谅他没那个胆子违逆自己。
只要许些好处、再稍稍施压,不怕他不主动退亲,到时婚约一解,看那老东西还能拿什么理由推脱。
等那秦家小娘子成了儿子的媳妇,府里上下都是自己的人,有的是机会将人拢在身边,慢慢温存。
越想,贾珍脸上的笑意越浓,抬眼扫过厅中唱曲的伶妓,心头那股火气与躁动却越烧越旺。
“过来!
贾珍猛地抬手,冲那伶妓招了招,待那伶妓怯生生上前,不由分说将人往自己怀里一扯,粗声道:“老爷今儿火气大,给我好好伺候着,哄得老爷舒坦了,有你的好处”
秦家。
贾芃跟着小厮穿过曲折回廊进来时,一眼便瞧见秦业端坐在上首的木椅上,几案上摆着一方茶盏,茶水早已凉透,却一口未动。
“小子见过伯父。”贾芃快步上前,躬身行礼。
自换了庚帖,这门亲事便算定了大半,秦业算是准岳父,再唤“秦大人”反倒生分,倒不如一声“伯父”来得亲近。
“子衡不必多礼,快坐。”
待贾芃在侧边梨花木椅上落座,小厮奉茶退下,厅内只剩二人,秦业才幽幽叹了口气,开口寒喧:“近来兵马司的差事忙不忙,南城治安繁杂,倒要你多费心了。”
“劳伯父挂心,差事倒还顺遂。”贾芃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心里渐渐泛起嘀咕。
亲事才刚换了庚帖,正是彼此相安的光景,秦业此刻突然派人急召他来,绝不可能只是为了几句寒喧。
果不其然,寒喧不过两句,秦业便收了话头,抬眼看向贾芃,语气凝重:“子衡,今日唤你来,是有件事……要跟你说。”
贾芃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放下茶盏,身子不自觉微微前倾,神色也敛了几分:“伯父但说无妨,小子听着。”
“是关于……小女可卿的亲事。”秦业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今日,宁国府的贾将军贾珍亲自登门,为他儿子贾蓉求亲,想娶可卿做宁国府的长孙媳。”
“贾珍!”
贾芃心下一惊,原以为提前定亲,避免了秦可卿的“老路”,没想到居然还是被贾珍盯上。
秦业见状重重叹气,语气满是无奈:“那贾珍今日登门,话说得客气,可那语气里的威压,谁听不出来,明着是求亲,实则与逼迫无异。”
贾芃听后,一时默然下来。
宁国府是开国勋贵,根基深固,贾珍身为贾氏族长,更是权势遮天,此刻所谓的“求亲”,哪里是真心实意,分明是看中了可卿的姿色,又拿捏着秦家势单力薄,想凭权势强娶!
想到这儿,贾芃抬眼,语气多了几分坦然:“伯父不必为难,小子与秦家虽有口头约定,却未行小定礼,算不得正式婚约,秦家若想应下宁国府的亲事,小子这里绝无二话。”
毕竟是曾约定过的姑娘,近乎是未来媳妇,如今被人这般惦记,怎能无动于衷,可贾芃更清楚自己的分量。
秦家想攀这高枝,本就是人之常情,换作任何一家,怕都不会拒绝。
更何况,若秦业不肯应,秦家日后难有安宁,连他这兵马司的差事,怕是也保不住。
秦业今日肯如实告知,没偷偷断了约定,已算顾念情分,总好过被蒙在鼓里,到头来自家忙活一场,反倒落个“媳妇成了别人的”笑话。
说到底,人家的女儿本就由人家做主,不是自己的,强求不来,秦可卿终究要走那“老路”,他也没法子。
“爹爹!”
秦业蹙了蹙眉,正要开口,厅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唤,那声音本是婉转酥软,此刻却因心绪激荡,添了些微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