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府正厅。
紫檀木椅上斜倚着位锦衣男子,面容带着几分浮艳,垂眸品茗时,目光也似含着钩子,高挺的鼻梁下,唇上两撇精致短须,唇角总勾着抹似有若无的笑,瞧着便不是循规蹈矩的世家主君。
这便是宁国府当家人、世袭三品威烈将军贾珍。
此刻,贾珍捻着茶盏盖漫不经心地刮着浮沫,视线却压根没落在茶水上,隔三岔五便往厅外瞟去,那方向,正是秦府后宅的月亮门。
今日踏足秦府,全因前几日在静安寺撞见的那个姑娘,那姑娘生得极妙,眉如远黛含烟,眼似秋水横波,便是侧身而立,也能瞧出窈窕身段,举手投足间透着股说不尽的柔媚。
贾珍当时便看呆了,魂儿似被勾走一般,直到姑娘走远,才忙命小厮悄悄跟去打听,得知是营缮郎秦业的女儿秦可卿。
这几日他茶饭不思,满脑子都是那姑娘的倩影,今日终是按捺不住,一大早便登了秦府的门。
“下官秦业,不知贾将军驾临,有失远迎,还望将军恕罪!”
这时,秦业掀帘而入,腰身先弯了半截,心里直打鼓,自家不过是个正六品营缮郎,与宁国府那样的勋贵门第素来无半分交集,唯一沾点“贾”字的,便是前几日为女儿议下的亲事。
可那是宁国府旁支远脉的贾芃,早已与主宗断了往来,怎就惊动了这位世袭将军、贾家族长!
贾珍见秦业进来,终于收回落在后宅方向的目光,脸上堆起热络笑意,起身虚扶一把:“秦老大人不必多礼,今日是我不请自来、登门叼扰,该说抱歉的是我才对。”
说着,不由分说拉着秦业在侧边花梨木椅上坐下,亲手提起桌上紫砂壶,为他斟了杯茶:“今日前来,是有件要紧事,想与老大人当面商议。”
秦业受宠若惊,连忙欠身:“贾将军有话但说无妨,下官但凡能办到,绝无半分推辞。”
贾珍放下茶壶,呵呵一笑:“不瞒老大人说,我膝下有一子名唤贾蓉,今年已十六,早到了议婚的年纪,前几日偶然听闻,秦郎中膝下有位千金,品貌上佳、性情温婉,是难得的宜室宜家之人,故而今日厚颜登门,代小儿向老大人求亲,不知老大人意下如何?”
这话一出,秦业惊得差点打翻手中茶盏,错愕的看向贾珍。
求亲宁国府的嫡长孙,要娶他一个六品小官的女儿?
贾珍心里的算盘,早已打得噼啪作响,自静安寺瞥见秦可卿那一眼,他便丢了魂,夜里翻来复去都是那姑娘眉黛含情、秋水凝眸的模样,恨不得立刻将人纳入府中。
可他清楚,自己已有续弦尤氏,府中主母之位已定,即便对秦可卿再上心,也没法给她正妻名分,按规矩只能纳为妾室。
但秦业虽是小官,却是正经书香出身,骨子里带着读书人的清高,怕是宁肯让女儿蹉跎岁月,也不会让她做妾。
自己是宁国公府当家人、贾家族长,若是强抢或是以妾位羞辱官宦之女,传出去难免落个“仗势欺人”的骂名,既损了宁国府百年体面,也会遭族中子弟非议。
思来想去,唯有让贾蓉明媒正娶才最稳妥。
贾蓉是宁国府嫡长孙,秦可卿嫁过来便是名正言顺的长孙媳,于秦业而言是天大的体面,他没有理由拒绝,于自己而言,既能将心心念念的人弄进府,又能保全名声,日后府中相处,有的是机会遂了心愿。
这般盘算妥当,贾珍脸上笑意更浓,看着秦业惊愣的模样,又添了句定心话:“老大人放心,若是应了这门亲,聘礼定然按国公府嫡长孙的规制备办,金银珠宝、绸缎布匹样样齐全,绝不让姑娘受半分委屈。日后在府中,有我照着,也没人敢慢待她分毫。”
“下官……”秦业脸上神色瞬间僵住,双手拢在袖中微微发颤,终是拱手躬身,语气坚定:“不瞒贾将军,小女已然订下亲事,‘一女许两家’有违伦常,更是失了信义,下官万万做不来。”
“订了亲事?”贾珍眉头猛地一拧,方才的热络笑意瞬间敛去,面色沉了几分,急声追问:“何时订下的,哪家的公子,竟有这般造化,能入秦老大人的眼?”
秦业有心隐瞒,可贾珍是宁国府当家人、贾氏族长,真要查起来,哪里瞒得住,尤豫片刻,只得如实回道:“说来也是贾族中人……乃是宁国公府旁支远脉的贾芃公子,如今在南城兵马司任职,他托官媒登门提亲,下官瞧着那孩子行事稳重、性情周正,便应了下来,前两日已然换了庚帖。”
“旁支远脉!”贾珍面色稍缓,嘴角勾起抹轻慢的笑:“秦老大人是读书知礼之人,怎倒忘了婚嫁规矩,换庚帖不过是‘纳吉’,算不得正经定亲,不过是彼此确认个意向罢了,尚未‘纳征’、签订婚书,这婚约本就不作数,改了又何妨?”
秦业脸上露出难色,硬着头皮回道:“贾将军明鉴,虽未行‘纳征’之礼,但口头约定与庚帖已换,便是秦家的信义所在,若是为了攀附宁国府的体面,便反悔先前的承诺,传出去只会说我秦家嫌贫爱富、罔顾规矩,下官这张老脸,实在没处搁啊。”
“秦老大人这话可是给脸不要脸。”
贾珍脸色沉了下来,冷声道:“宁国府嫡长孙求娶,是你秦家天大的福分,区区一个旁支远脉,也配与宁国府争抢。”
秦业身子微微一颤,却依旧挺直了腰杆,躬身拱手:“下官不过是个六品营缮郎,无权无势,能让小女嫁得良人、安稳度日,便是此生心愿,宁国府的富贵体面,下官虽羡慕,却不敢以信义相换,若是将军强行相逼,下官……下官唯有以死明志,守住秦家的清白与信义!”
贾珍听这话,胸口的火气“腾”地一下窜了上来,可看着秦业梗着脖子、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心头的火气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太清楚这些老学究的脾性了,骨子里的清高比石头还硬,认死理、重名声,一旦钻了“信义”的牛角尖,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秦业若是真被逼到绝路,当场以死明志,事情可就彻底闹大了。
到时候,京城里人人都会说他贾珍仗势欺人,为了抢一个六品小官的女儿,逼死朝廷命官,宁国府的百年清誉倾刻间便会毁于一旦,他这个贾氏族长没法向族中父老交代,更别提那些御史们闻风而动,少不了参他一本“跋扈骄纵、草菅人命”。
这般一想,贾珍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死死瞪了秦业一眼,咬着牙吐出几个字:“好,好得很,秦业,你给我记着,今日之事,没完!”
说罢,猛地站起身,拂袖便往厅外走,连正眼都没再瞧秦业一下,带着满心的郁气与不甘,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秦府。
秦业看着贾珍离去的方向,满脸忧色。
秦家本就无权无势,贾珍记仇难缠,往后京中立足必然步步受制,今日虽守住了信义,却平白惹上这等勋贵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