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戏过罢,贾芃没应贾蓉去“醉春楼”的邀约,出了戏园子,穿过半条喧闹的街,便到了街心转角的“周记小馆”。
掌柜的特意在桌旁支了顶青竹棚,遮去午后的日头,棚下摆着两张木桌,靠里那张早已摆好了四碟小菜,酱爆螺蛳、凉拌黄瓜、卤味拼盘,还有一碟撒了芝麻的炸花生,旁边搁着个空酒壶,显然已经喝了半晌。
桌旁坐着三个汉子,清一色的青色盘扣短打,腰间悬着“兵马司”黄铜腰牌,朴刀鞘斜斜挎在腰后,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骼膊上满是新旧交叠的疤痕,一看就是常年走街拿人、见惯风浪的老手。
“头儿!”
三人瞧见贾芃,立刻齐齐起身招呼,声音洪亮,为首的壮汉身形最是魁悟,国字脸膛,浓眉大眼,名唤王虎。
贾芃点了点头,径直坐下,问道:“我离开这会儿,南城这边没出什么状况吧?”
“头儿放心!”王虎嗓门最响,拍着胸脯道:“有我们哥几个盯着,能出什么事,天桥那边流民虽多,却都安分,没敢闹事的!”
另外两人也跟着附和:“就是,商户们都守规矩,地痞无赖也敛着性子呢!”
贾芃闻言没再多问,好歹是个领头的,把该布置的差事交代下去,自己偶尔偷个闲听场戏,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没必要事事揪着不放。
正说着,周虎忽然往前凑了凑,从怀里掏出个沉甸甸的粗布袋子:“头儿,今日各街巷商户的例份刚收上来,西巷的绸缎庄、天桥的杂耍班子,还有街口那几家小吃铺都齐了,您先过目。”
南城是神京外城的主体,北起正阳门、南至永定门,西达宣武门、东到崇文门。
这片地界里,既有天桥那样杂耍、戏曲、小吃扎堆的热闹地,也有密密麻麻的廉价客栈和棚户,流民、杂役、小商贩、江湖艺人挤在这里讨生活,是京城最烟火气、也最混乱的平民区。
商户们靠着人流挣点辛苦钱,却最怕流民闹事、地痞骚扰,只能靠着给兵马司“上供”,换个安稳经营的环境。
贾芃伸手将袋子拉到面前,捏了捏袋身,沉甸甸的坠手,估摸着有百十来两的样子,随手将袋子打开,倒出些银角子和碎银子在桌上,拣了些成色足的推到三人跟前:“你们几个这月巡街也辛苦,这些拿着,补贴家用。”
“谢头儿!”
三人脸上顿时绽开笑意,忙不迭地伸手去接,语气里满是感激:“还是头儿体恤咱们,上个月我家小子还说想吃肉,这下能割两斤五花肉回去炖了!”
“可不是嘛,我那口子总念叨针线筐空了,正好能买些丝线布料!”
要知道,他们这些无品级的兵士,每月俸禄不过二两银子,在神京城里,一斤猪肉就要三十文,一石米就得二两银子,这点俸禄够一家老小勉强糊口就不错了,若是遇上孩子生病、老人添衣裳,光靠俸禄根本不够。
贾芃看着他们收银子时的模样,也没多说什么,毕竟南城的“油水”,本就是兵马司上下心照不宣的规矩。
吃公家饭的,单靠那点死俸禄,根本撑不起家。
至于说自主创业发财先前不是没琢磨过,要是能做出肥皂、玻璃,或是写些后世的小说来卖钱,可肥皂的配方不知道,玻璃的烧制更是一窍不通,写小说又怕不合时宜,反倒惹来麻烦,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说到底,自己前世就是个普通人,没那个本事,那些“一鸣惊人”的想法,不过是白日做梦罢了。
还是守着兵马司这铁饭碗最实在,每月有固定的俸禄,虽不算多,却安稳,手里握着巡街捕盗的职司,在南城地面上也算有几分体面。
比起前世在工厂里朝九晚五的日子,其实现在的身份,已经比原本的自己强多了。
起码是个官啊!
“行了,银子收好了,也别只顾着高兴。”贾芃将剩下的银子重新装回袋子,系紧袋口,语气沉了沉:“下午接着巡街,尤其是天桥那边,最近流民越来越多,多盯着点,别出乱子,我先回司里一趟,把该缴的部分给指挥送过去。”
商户的孝敬,从来不是能独吞的,底下的兵士分小头,上面的指挥、甚至五城御史那里,都要缴去大头。
这是官场里默认的生存法则,若是不懂这些人情世故,不肯让利,别说在兵马司立足,怕是连商户那边都讨不到好。
王虎几人连忙点头,齐声应道:“头儿放心,我们肯定盯紧了,绝不让出岔子!”
“那我先走了。”贾芃拿起袋子,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叮嘱道:“有事随时派人去司里找我。”
说罢,便起身出了周记小馆,沿着街边往南城兵马司走去。
兵马司设在南城巷口一座不起眼的院落里,朱漆大门有些斑驳,门楣上“南城兵马司”的匾额被日晒雨淋得褪了色,唯有门口值守的兵士腰间的黄铜腰牌,透着几分官署的规整。
“贾副指挥。”见贾芃回来,兵士连忙拱手。
贾芃点头应了声,推门进去,院内铺着青砖,靠东墙摆着几排兵器架,朴刀、长枪整齐地码着,西厢房是兵士们的休息室,隐约能听见里面的说笑声,正对着大门的是指挥使的公房,门虚掩着。
走到公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进。”里面传来沉稳的声音,正是南城兵马司指挥周成。
周成约莫四十岁年纪,脸上留着短须,穿着件深蓝色的圆领袍,正坐在案前翻看巡街记录,见贾芃进来,放下手中的毛笔,指了指桌旁的椅子,客气道:“坐。”
贾芃虽年轻,官职也比他低,可出身毕竟是一门二公的贾家。
哪怕只是旁支远脉,在这神京城里,“贾”姓这块牌子,也比寻常小官的官帽管用得多,旁人不敢轻慢。
当然,也是贾芃从不恃着贾家的名头摆架子,见了自己始终恭谨有礼,为人又通透,他自然愿意给几分颜面,不必像对其他下属那般端着指挥的架子。
贾芃依言坐下,将怀里的布袋子放在案上,轻轻往前推了推,“这是西巷和天桥那边商户递的一点心意,多谢咱们这月护着地界安稳,周指挥您过目。”
周成瞥了眼案上的布袋子,眼皮都没抬,只是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口,语气随意:“知道了,你办事,我放心。”
贾芃见周成没再提银子的事,便知他已然默许,起身拱手道:“周指挥,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出去了,下午还得去天桥那边巡街,最近流民多,我去看看安置情况,免得生出事端。”
“恩,去吧。”周成点了点头,拿起毛笔重新落在纸上,头也没抬地叮嘱道,“天桥那边鱼龙混杂,多留意些,有情况及时回来报。”
“属下明白。”贾芃应了一声,轻轻退出门外,顺手带好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