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班泼才无礼,竟恼了房中新娘,正是那位景阳冈上徒手毙虎的奢遮好婆娘,潘金莲。
不待孟德动手,她人已冲出房门,手提门闩做棍棒,如猛虎入狼群,劈啪几下,便将一众泼皮打翻在地。
端的是:罗裙卷处风云动,臂扫人飞,似叶飘零,街前万籁清。
孟德在旁见了,不由得神驰目眩,暗叹道:“好一派掀天揭地的气慨!有这般劲霸强的手段,无怪她能降服大虫,纵是被天意作弄一回,得与此等佳人结为连理,倒也不算枉了。”
正惊叹间,场中又生变故。
那尚站着的几人里,有个身形瘦削的,虽慑于金莲威势不敢上前,嘴上却犹自强硬道:“便是老娘说的!武大那厮不识抬举,烧他新房又如何?”
老娘?
孟德闻言一怔,细看时才发觉,这去而复返的闲汉中,竟夹杂着女子身影。只是先前声音杂乱,未曾分辨。
此刻听她开口,气氛霎时诡谲起来
若说男子来闹洞房,是存心耍流氓,这一介女流又来作甚?
孟德肚里寻思,他应是知晓此中蹊跷原由,却一时未能想起。
“我听得真切,方才要代武大行洞房之礼的,可也是你?”
金莲隔着红罗头盖,斜觑这容貌颇英气的女子,冷笑道:“口出狂言不自量,贱婢可长了?”
这女子她认得,名唤庞春梅,是本县庞员外的侄女,家中早已破落,素日却最喜夸口逞能,金莲早知其为人,此番惹到她,嘴下更不留情。
“莫要小瞧人!我没有那物,我这法相却有!”
话音方落,但见庞春梅周身白气蒸腾,竟在背后凝出一道与她身形相仿的虚影,那虚影手中握一物,形质凝实,细长黝黑,火光下泛着异样光泽。
“你这厮,竟凝炼出了法相?”金莲语气微变,似惊似怒。
“不错!我这蠃虫类法相,专能炼化阳刚之物,日前我早已炼化一条虎鞭,凭此宝器,怎不能与你洞房?”
庞春梅得意扬扬,身后法相手中举起那物,向众人展示。
“无耻贱婢!着实无礼!”
金莲娇躯微颤,不知是气她言语不敬,还是惊那法器凶戾。
四周闲汉泼皮已爬起身来,见状也是啧啧称奇,皆道:“春梅姐时来运转,竟得了这般造化!”
“日后讨了婆娘,定然妙不可言!”
唯独孟德站在金莲身后,目睹此等法相法器,恍然大悟。
他想起来了——
眼前这怪异一幕,并非是自己中了什么诡谲幻术,实乃是此界规则使然,魔幻天地造化玄奇之处!
却说自灵气复苏千年以降,凡俗众生呼吸吐纳,皆蕴灵机,若能打熬筋骨、贯通气血,机缘至时便可显化本命【法相】,各具神通,有无穷奥妙!
昔年隋末乱世,十八路反王并炀帝麾下所称“十八条好汉”,便是当世最为强横的十八尊法相显圣。
大唐立国之后,钦天监正袁天罡与其叔父袁守诚,观星测斗,勘定法相所属,为周天十类:
有五仙——天、地、神、人、鬼;
有五虫——蠃、鳞、毛、羽、昆。
那庞春梅所显,正是“蠃虫类”法相。
蠃虫者,为人与无鳞毛覆体之生灵。
蠃虫类法相,大多是人自身倒影,擅炼实物为法器。
驱使驾驭,如臂使指。
至于这庞春梅,为何专炼一虎鞭……亦是世风演变使然。
自灵气滋养众生,男女根骨差距便渐渐消泯,大唐如意年间起,户籍制度更是新设“巾帼”一籍。
部分女子社会地位擢升,与男子同列。
只要愿意缴纳与男子同等赋税,女子亦能与男子一般,科举、入仕、经商、参军、开户、定契、婚娶。
这婚娶,却是娶谁?自然还是娶那些不缴纳同等赋税的普通女子。
然并非所有巾帼,皆好墨镜之趣,故而有缘显化出蠃虫相者,多会炼化鞭类法器,以作代偿。
眼前庞春梅显化蠃虫相,在金莲眼前耀武扬威,便是这般缘由。
一众闲汉,有男有女,眼见金莲气势弱了,顿时又聒噪起来:“金莲大嫂!那武大身短力弱,不会风流,何不与他和离了?跟着春梅姐,保管快活!”
“尔等住口!叵耐杀才,污言秽语,这便打烂你们嘴!”
金莲气恼上头,青衣新服无风自动,红罗盖头几欲飞起。正要动手,却忽听身后孟德大喝道:
“当心脚下!”
金莲吃了一惊,绣鞋急点,身形倒纵而出,方才立足之处,倾刻便有十道银钩似的寒光撕裂地砖。
竟是那陆猫儿趁乱发难!
原来这泼皮亦开了法相,恰如其名,乃是一橘纹狸奴的“毛虫相”。
不同于蠃虫相擅长炼化法器,毛虫相本身乃是披毛走兽,法相与肉身相合,便能倍增兽形威能。
先前他被金莲踩在脚下,佯装昏厥。
如今寻到机会,双手好似猫妖附体,十指如闪亮银钩。
若真教他挠实了,金莲定要见血不可。
幸得被孟德一言叫破,陆猫儿偷袭未成,翻身跃起,便破口大骂道:“好个三寸丁,眼倒尖辣!”
话音未落,忽有破风之声贯耳而来。
却是孟德将那燃火酒坛,照面砸出!
陆猫儿急往后躲时,虽避过正面,却被燎着鬓毛,正是“毛多弱火”之相,霎时嗷嗷乱叫,扑地打滚。
虽熄了火苗,却灰头土脸,前爪抓地,脊背好似弯弓般炸将起开。
正要哈气示威,孟德早将扁担抄起,当头劈下,高呼道:“与这等泼皮废甚口舌,只顾打!”
金莲闻言,深以为然。
但见她斗擞精神,周身绽开桃色气焰,先将陆猫儿一脚踢出丈许,随即旋身挡在孟德身前,恰似丹霞护月。
不象之前突袭,众闲汉促手不及,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打翻一片。
这回他等早有防备,个个炸开灵气。
但见赤橙青紫诸般气焰腾起,映得半条街巷五彩斑烂,口中呼喝齐嚷,乍看倒也有几分声势。
然金莲何惧之有?正是那句:
任你法相绽毫光,我自拳风扫八荒。景阳冈上曾伏虎,岂惧街前草莽狂。
不消一盏茶功夫,地上已又倒了一片。
那庞春梅手中虎鞭更被金莲劈手夺过,双膝一顶,“咔嚓”断作两截,心疼得她呜呜哀鸣不止。
陆猫儿见这边二三十人,竟奈何不得潘金莲一个,慌忙收了法相,高叫一声:“好汉不吃眼前亏,我等未带趁手家伙,赢她不得,快走!”
孟德却挡在巷口,又一扁担敲来,道:“哪里走!”
陆猫儿气恼:“武大,莫要欺人太甚,今夜不放俺们走,真要拼个你死我活?”
“那倒不必,只是尔等并非良人,心怀歹意来闹洞房,搅了我良宵美景,如何能当你们是客?”
孟德冷哼一笑,把手一伸:“下午的席需不是白吃的,礼金拿来。”
“你这厮,席面乃是张大户帮办,又不是你出钱,收什么礼金!”
“张大户出资又如何,某自家新婚,又不曾发帖请你们来,你等碘着脸来吃,我不收礼金是情分,收了亦是本分。你只说给是不给?不给便同去见官,论个擅闯民宅、搅扰婚仪之罪!”
方才又不是你吃门闩,你还报官!
陆猫儿等一众闲汉,面色难看好似吃了牛欢喜,说到底今夜是武大婚宴,身后是武大接亲新房。
闹出了事,告到衙门,定是他们这一干人理亏。
之前只想着武大软弱,定不敢声张,没料到他竟如此刁钻奸诈!
“某出门仓促,只有这几文……”陆猫儿磨蹭着掏出三四枚铜钱。
恰在此时,忽闻身后轰然巨响。
原是金莲将那庞春梅扯开衣服,高举过顶,狠狠掼在地上,青砖应声碎裂,教她杀猪也似的叫。
陆猫儿手一哆嗦,慌忙掏出全部散银,其馀众人亦不敢耍花样,有多少便掏多少,过了巷子口,立时做鸟兽散。
到最后,长街上只剩庞春梅一人瘫在泥泞中,白花花皮肤染污浊,口中哼哼唧唧,不知是痛还是癫。
孟德拎着那一小袋铜板并散碎银两,见状不由得侧目,心下暗惊。
饶是被这般一通狠揍,这庞春梅也不曾吐出半口鲜血来,可见金莲虽能轻易胜她,却难以伤她。
“这便是法相玄妙之处?”
“如此皮糙肉厚,却不知平日是如此显化凝炼,明明她武艺稀松平常,筋骨打熬也不如金莲厉害,怎地偏她却能凝炼法相,金莲却不能。”
孟德心中翻腾记忆,却如雾里观花。
先前他终究不过市井凡夫,所知法相奥妙,多赖酒肆说书人单向口传,几分真假,尚无定论。
自身又迟迟未能显化法相,更深关窍,自然无从知晓。
眼见闲汉已散,孟德只欲早歇,却见金莲犹要动手打人,忙劝阻道:“大嫂息怒,今夜打得累了,这等人不值多费气力,任她滚去罢了。”
话音未落,地上那庞春梅竟嘶声叫骂:“叵耐三寸丁,装甚么仁义!老娘今日不过大意了,待明日炼化了新法器,定叫这母大虫俯首待骑,届时看你如何哭号!”
“好个不知死活的!”
孟德挑眉啧道:“大嫂使门闩可顺手,某这扁担却也未尝不利。”
“大哥有心了,只怕这贱婢不怕打,独怕男人。”
金莲幽幽接口,隔着红罗盖头,看不清她面上神色,但这股独特腔调,还是让孟德一怔,疑是听错。
未及细问,只见罗裙影动,潘金莲已揪住庞春梅破烂衣领,拖死狗般拽入院中,只丢下一句:
“大哥请关门。”
孟德一仰头:关门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