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破庙,本就是志怪聊斋盛行之地,几人越聊越火热,又说起以往所遭逢的精怪之事。
话到结尾,总要加一句,幸得佛祖保佑,方能平安无事。
这西牛贺洲佛道之盛行,已到了狂热的地步。
忽然,大门被推开,狂风卷著玉屑衝进破庙內。
几人都皱眉望去,但见一道人走了进来,反手將门顶上。
“诸位,同是天涯沦落人,借个火暖暖身子罢。”
眾人缄口不言,唯有书生挪了挪屁股,让出一个空位来。
“道长,你来这儿坐。”
道人哆嗦的坐下,不住地道谢。
被他参合进来,几人也没了閒聊的兴致,纷纷搓著手,不住地往外看。
“雪还是如此大哩。”
“看这摸样,恐怕要下个几天。”
“那乾粮可不够吃了。”
书生忽然问到:“道长,你从何方来?”
道士微微欠身:“那可远了,贫道是从东胜神洲来的。”
鏢人接过话茬:“东胜神洲?那是什么地方?”
书生犹豫的说道:“小生在佛经里看过,东胜神洲也是个敬天礼地之地,可惜妖孽太多,不可久居道长,那个地方很远远吧?”
道士笑道:“远,非常远,距此有十万八千里。不过佛祖有一点说错了,东胜神洲的妖孽,却没有西牛贺洲的多。”
鏢人冷笑道:“小道士,佛祖怎么可能说错?”
道士摇了摇头,嘆息道:“可贫道確是从东胜神洲而来,又怎会不知这两洲情况呢。”
书生见鏢人脸色微变,似欲发怒,急忙转移话题:“道长,您来时是否途经济州?”
“贫道刚刚从那儿过来。”
“听说有一个妖道,前两日在济州醉仙楼被劈死了,道长有没有看过?”
道士嘆道:“都是胡说八道,这几日都是大雪,哪有什么雷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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鏢人冷哼道:“那被劈死的妖道被掛在济河边上,已有数万人看过了,怎会有假?”
道士反问:“你又怎知,他是被雷劈死的呢?”
“浑身焦黑,不是被劈死的,又是怎死的?”
道士笑了:“我倒想说,他是被三个恶和尚给暗算,打死的。”
鏢人啪的一声拍碎香案,大喝道:“你敢詆毁佛门高僧?我看你是那妖道的同伙”
火堆噼啪灼烧,道士用树枝拨弄著火堆:“我若真是他的同伙,你还能活著离开吗?”
鏢人顿了片刻,旋即“唰”的一声拔出朴刀,怒喝道:“正是你们不敬佛祖,招致天降灾祸。今日我取你性命,亦算是替天行道!”
他喊得很大声,仿佛在给自己打气。
道士嘆息道:“我只是不信佛祖而已,你便要杀我?”
他又看向同坐其余人:“大家同是赶路人,他要杀我,你们管不管?”
那几人不住地冷笑,
“活该,谁叫你替那妖道说话。”
“你们真是灾星,若是全部死光,雪或许就停了。”
更有甚者说:“快动手,有了粮食,再下几天雪也不怕了。”
就连那书生,也颤颤巍巍的说道:“你,你確实不该妄论佛祖,快向这位大哥討饶,求他饶你性命。”
火堆噼啪炸响,照著山神泥塑那张平静的脸,讥讽,冷漠,慈悲。
鏢人手提朴刀,阴森森地逼近,狞笑道:“妖道,下辈子记得”
他话未讲完,忽然瘫软下来。与此同时,破庙內的所有人一齐倒下。
偌大的破庙之中,瞬间只剩下一堆火。
道士自嘲道:“李观,你果然偽善啊,这都不杀他们。”
他伸手一招,但见阴灰色的气息,从神像上逸散下来,竟是燕赤霞的面容!只是眸子里褪去了怒虎般的炽热,染上了一丝呆滯与疲惫。
这是燕赤霞的残魂!
自从九阴山出来以后,李观便赶到济州醉仙楼,只见满地的残骸,和济河边悬掛示眾的焦尸,这才相信了竇氏的话。
但那斗法的痕跡,似乎参与围剿的不止三个人
不过他们倒是很谨慎,把燕赤霞的三魂七魄彻底打散,连轮迴都无法进入。
幸得李观有搜魂捕鬼之术,在方圆数百里內找了几天,也只寻回两魂五魄。
剩下的一魂两魄,多半已经消散於尘世了。
他揭开葫芦,释放出所有残魂,並运用缝尸之术將它们一一缝合。
说是缝合阴魂,实则一是在缝补乱七八糟的记忆,二是缝补破碎的业果,三是缝补將来气运轨跡此乃逆天改命之术,极大损耗阴德,不过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忽然,眼前场景变化,但见大漠孤烟,茫茫沙尘,老道士正带著小道士,在诵读佛经,经曰:
“大慈大悲南无观世音菩萨,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渡人舟,以无量法力,渡人间苦厄。”
“师父,世上真的有菩萨吗?”
“那自然是有的。”
“既然有菩萨,那为什么眾生还是很苦?”
“因为眾生愚昧。”
“所以只要给眾生开智,便不苦了,对吗?” “这正是菩萨们在做的事。”
“那生老病死之苦呢?轮迴之苦呢?佛为什么不教眾生长生之道呢?”
“傻孩子,生死乃是自然之理,岂能逆天而为?”
李观反应过来,这是燕赤霞的记忆,他继续往下看。
受戒那日,燕赤霞以凡铁打造了一柄戒刀,上刻宏愿:表断一切诸恶!
师父很不满意:“出家人的宏愿,切莫太过远大,否则日后不好成佛。”
他低声劝慰道:“那地藏王菩萨便是反面教材,眼大肚皮小,到如今还在忙著超度亡魂。”
隨后又慌张地口诵阿弥陀佛,请求菩萨原谅。
世间诸恶,可以斩断吗?
师父说:“不行,因为有善必有恶。”
燕赤霞说:“可以,因为事在人为。”
在山里修道的日子,燕赤霞有三大爱好,喝酒,掏鸟,磨戒刀。他一有空便磨他的戒刀,磨得雪白,透亮。
师父训斥道:“戒刀,是戒律的一部分。除去平常的裁衣、剃髮、剪爪之外,不能有其他作用。”
“你把戒刀磨得太快了。”
燕赤霞说:“可我的戒刀是要斩尽世间诸恶的,倘若太钝,怎能斩得痛快?”
师父嘆了口气,又去佛前口诵阿弥陀佛,求佛祖赦免小徒儿的妄言之罪。
如此多次后,他便把戒刀贴身藏好,再也不给师父瞧见了。
可谁知道,这柄戒刀再次出现在师父面前,竟是在醉仙楼上。
那是在天宝寺大战之后,燕赤霞辞別了李观。
说实话,闯荡江湖那么多年,唯有李观脾气最对他的胃口,他觉得找到了知己,连喝酒也变得开心了些。
他在观音庙前烧了檄文,用了师父教他的五行雷法。
“大慈大悲南无观世音菩萨,
千处祈求千处应,
苦海常作渡人舟,
以无量法力,渡人间苦厄,
”
他如是念道。
三日后,竟见师父亲至,欣喜之余,与师父同上醉仙楼接风洗尘。
下山七年,他终於明白了师父所说的“人生无处不修行”。可惜有人修的是善,有人修的是恶。
他有太多的话,想要对师父说。
直到看见那三个禿驴。
他们身著金缕云锦袈裟,美如朝霞,配上庄重慈祥的笑意,真似个得道高僧。可燕赤霞知道,那袈裟的每一丝金线,都流淌著罪孽和污血。
那一刻,他方才明白,为什么天宝禪寺不能倒。
他没有用斎咒剑,而是取出那柄贴身的戒刀。
“世间诸恶,可以斩断吗?”
“不行,因为有善必有恶。”
“可以,因为事在人为!”
募地,这段对话迴荡耳畔。
如今,师父亲自带来三个禿驴,要给好徒儿上最后一课,告诉他为什么不行
燕赤霞的戒刀还是那么快,白得如雪,一刀便斩破了多宝和尚的袈裟宝衣,把老禿驴肉疼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师父眉头紧蹙。
但见七道霞光衝破屋顶,分別化作金、银、琉璃、珊瑚、硨磲、赤珠、玛瑙。
七色交织,宛如极光。
燕赤霞笑道:“老和尚有小金库,还一口一个贫僧,岂不是欺瞒佛祖吗?”
多宝和尚脸不红心不跳,“珍宝的价值不在其稀有,而在蓄纳净土光明与智慧。燕施主不要以为读过两本经书,便是佛门中人了。似你这般佛道双修,终究不是正途。”
燕赤霞道:“吾有吾道,吾道不孤!”
又是一刀斩下。
戒刀裂开一道缺口,七宝暗淡,如粪土般跌落地面。
“鏘——”
霎时间,一只数十丈高的金鸡仰天长啸,巨喙化作金光,瞬间將戒刀劈得粉碎。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
天空中乌云密布,树干般的雷浆把鸡头彻底贯穿,化作青烟消散。
五雷法,携天地之威,深不可测。
可这时,雷声滚滚。
但见黑云之上,更添一重黑云,厚重地压向济川,置身其中,较弱分不清何处是地,何处是天。
“轰——”
沉闷的雷声,仿佛从九天之上传来。
这是真正的五行雷法,携著不可抵御的天威,將云层如裂帛般轻易撕裂,狠狠注入燕赤霞的身躯中。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