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十清晨,天光初透,煤山矿场被染成一片柔和的金色。
古樟如盖,虬根盘踞。
新近筑起的木台前,七十馀条精壮的汉子列队肃立,如同挺立的松林,鸦雀无声。徐奇迹站在台上,初升的朝阳给他挺拔的身姿镶上了一道耀眼的金边。
他重重踩了踩脚下的台板,纹丝不动,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声若洪钟地开口,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弟兄们早!瞧瞧这队列,比昨日更见齐整!好!咱们这铁血的规矩,看来是扎进大伙儿心里了!”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队列:
“王老五!”一个汉子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
“你!”徐奇迹指着他,“仓库里那坛黄酒,是你昨晚偷摸尝鲜了吧?下不为例!公家的东西,一根毛都不能乱动!明白?”
王老五脸一红,忙不迭地应道:“是,是!徐爷教训的是,小的再也不敢了!”
“李二狗!”徐奇迹又看向另一个方向。
“徐爷!”李二狗站得笔直。
“昨儿个,是不是有人想偷奸耍滑,欺负你。”徐奇迹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耍滑头,欺负自家兄弟,这是大忌!念在初犯,名字我就不点了,自个儿心里有数!再有下次,定不轻饶!”
徐奇迹环视全场,声音沉稳有力:“这些都是小事,可小事见规矩!咱们铁血兄弟会要拧成一股绳,就得从穿衣吃饭、干活走路这些细微处立规矩,养习惯!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这才是正道!”
略作停顿,他话锋一转,开始安排新任务:
“刘阿水兄弟!”
“在,徐爷!”队列前排,一个精瘦干练的汉子应声如雷,敏捷地一步跨出,站得笔直。
“采买的事情继续叫给你!”徐奇迹语速清淅,“你带几个得力兄弟,立刻动身,去趟长兴县城采买!注意小心行事,不要暴露身份。”
“徐爷您吩咐!”刘阿水精神一振。
“听着!米、面、油、盐、豆,这些填肚子的硬货,四十两银子为限,给我可劲儿买,分批量拉回来!”
“明白!米面油盐大豆,四十两,敞开了买!”
“治伤用的药材,”徐奇迹继续道,“金疮药、跌打酒、止血散,多多益善,十两银子为限!”
“是!治伤药材,十两银子,保准办妥!”
“再有肉食,”徐爷大手一挥,“山羊、母鸡,还不够数,接着添置!看见好的猪崽、小狗崽子,也给我弄回来!记住喽,要活的,养起来!矿上那两条吃人肉的恶狗是宰了烤了,往后看家护院、生息繁衍,还得靠这些正经活物!”
交代完毕,徐奇迹目光炯炯地看着刘阿水,又扫向全体兄弟:“需要带哪些帮手,阿水,你自己挑!挑手脚麻利、靠得住的!”他提高声音,宣布道:“听着,从今儿起,咱们这儿再立一条新规矩!往后凡领了差事的兄弟,有权自己组建临时的行动小队!谁行谁上,责权分明!”
“是!徐爷!”刘阿水胸膛一挺,声震全场,脸上是压不住的兴奋与责任感,“保证给您办得妥妥当当,一根毛都不少地拉回来!您就瞧好吧!”
“银子就是王八蛋,光揣怀里孵不出金蛋!都给我花出去,一个子儿不留!前路是风是雨谁也说不准,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增强自身实力,才能应对复杂的形势。”
“沉冰!”徐奇迹唤。
“学生在!”清瘦的青年立即挺身应道。
“你和韦文采兄弟两人,准备一下,潜入苏州府。同样的规矩,你二人选配人手,组建一个临时行动小队。”徐奇迹下令,“苏州府茶楼衙署、码头酒肆,官面市井的消息,都留心听着,再看看于府有什么动静。在苏州府停留两日,然后回来详细报告。”
韦文采闻言抱拳出列,与沉冰并肩而立。
“学生领命!”“必不辱命!”
晨会还没完,继续。
“怀砚先生——”
沉墨卿闻声立刻趋步上前,躬身行礼:“学生在。”
徐奇迹抬手,指向营地边缘那片新近平整出来的开阔黄土空地,目光最终凝定在香樟树北侧三丈左右的一块局域:
“瞧瞧,咱们这营地五十多亩,就数这块新整出来的地方最是坦阔敞亮!就是这儿了——伐木,立基!给我铁血兄弟会,起一座议事厅堂!”
沉墨卿顺着徐奇迹手指的方向眯眼仔细丈量,香樟树繁茂枝叶的阴影在他清癯的脸上晃动:“徐爷的意思,是紧挨着这樟树而建?”
“然!”徐奇迹双掌凌空比划,
“厅堂长四丈,阔二丈!顶上做成‘人’字坡——”他双臂斜举,“中间,就照着这个样子,也给我摆上这么一张厚重结实的长案!从今往后,兄弟们同锅吃饭,同桌议事,真正的一家人!”
旁边一直伸着脖子听的红头发林里奥,操着那口生硬的官话,蓝眼睛瞪得溜圆,忍不住插嘴:“搭棚子?议事用的……大厅?”他最后一个词咬得有些别扭,带着异国腔调里的新奇。
“对!没错!就是议事大厅!林兄弟,这棚子可不光是避雨的地儿!它是咱们铁血兄弟会拧成一股绳的活见证!”
徐奇迹似乎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两叠方方正正的白纸,递给沉墨卿:“拿着,这是前几日画的草图,棚架怎么立、梁怎么上,大致有个谱。”
顺口道:“哎呀,说起来这地方位置真不错,离湖州府几十里,离宣城也很近。笔墨纸砚可都是原产地,好东西多得很!湖州的湖笔、宣城的宣纸、徽州的徽墨、端州的端砚……哎呀呀,”他摆摆手,象是意识到自己说远了,“一不留神扯远了。”
沉墨卿双手稳稳接过那一摞带着体温的纸,他并没有急于打开看,“学生领命!”
徐奇迹满意地点点头,大手一挥:“晨会结束,解散!”
人群应声而动,脚步声、低语声汇成一片。
徐奇迹交给沉墨卿两叠白纸。吩咐沉墨卿找个手艺好的兄弟,把上面写的字裱在木头上,做成匾额,将来挂到议事大厅的门楣上。
沉墨卿揣着那两叠还带着徐奇迹体温的素白宣纸,脚步有些虚浮地回到那间由矿主大管事于仁留下的砖瓦房里。
这屋子如今算是他与徐奇迹共用的“公事房”,只是徐爷整日里扎在保安队那边操练,反倒是他这个老书生成了这里的常驻。
桌子有两张,豪华的那张漆器木桌是原先就配备的,粗糙这张是临时打制的。他在粗糙的木桌前坐下,展开第一叠纸。上面是议事厅的规制图样,线条清淅,结构分明,前所未见的工整细致,他虽觉新奇,却也还能理解其用途。
接着,他怀着更复杂的心情,缓缓展开了那第二叠纸。这次展开的,是六张。
前五张纸,每张之上,赫然只写着一个墨色淋漓、力透纸背、筋骨铮铮的大字:
铁!
血!
兄!
弟!
会!
这五个单独呈现的大字,其蕴含的磅礴气魄与惊人气韵非但未减,反而因独占一张纸页,更显笔力千钧、锋芒毕露!沉墨卿如遭雷殛,瞳孔骤缩,呼吸瞬间停滞!他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目光在五张纸上来回逡巡,喉头滚动,艰难地吞咽着。
“这……这会首这笔字……铁画银钩,筋骨天成!这……这真是……”
他脸上瞬间被极致的震惊与难以言喻的羞惭填满,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斗:“老朽……老朽临池半生,皓首穷经,钻研书法一道,竟……竟不及也!”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极其珍视地反复摩挲着这五张承载着惊世墨宝的纸面,浑浊的老眼爆发出近乎虔诚的炽热光芒,死死盯着那五个字,嘴里不停地喃喃赞叹,越说越激动:
“看这笔力!藏锋处如老猿挂藤,深沉内敛,蓄势待发;露锋时又似金戈破阵,锐气逼人,锋芒毕露!刚柔并济,气韵贯通!这等笔意,这等格局……妙!太妙了!”
当他颤斗的手触碰到第六张纸时,上面的内容让他从极致的艺术震撼中稍稍拉回心神。只见上面清淅地写着:铁血兄弟会章程(草案),要求:力求简明,函盖立会根本、运作规范,成员约束及未来发展。
这张纸上的书法同样令人叹为观止。徐奇迹在穿越之前,在后世的年纪就跟沉墨卿差不多,在少年时期就开始涉猎毛笔书法,成年后擅长启功体。写毛笔字的时间不比老沉短了。作为穿越人士,还没点金手指不成?字不但写得好,而且传神。
沉墨卿的目光在这行字上停顿了片刻。这第六张纸,并非墨宝,而是徐奇迹对他这位老书生的郑重委托——托付他起草维系整个兄弟会运转的根本大法。这份沉甸甸的信任,与方才那五个大字带来的灵魂冲击交织在一起,让他心中百感交集。
沉墨卿,这位出身绍兴书香门第、一生与笔墨纸砚为伴,将书法奉若圭臬的老秀才、老书吏,此刻内心正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滔天巨浪。他毕生引以为傲、视作精神支柱的书法之道,在这五个扑面而来、蕴含着磅礴气魄与凛然神韵的大字面前,瞬间显得如此苍白、浅薄、不堪一击!这份直刺心魄、撼动根基的强烈冲击,甚至远远超过了徐奇迹展现出的万夫不当之勇、运筹惟幄之智,以及那聚拢人心、重整乾坤的领袖魅力。这是对一个以“字”立身、以“书”载道的读书人,其精神世界最内核、最根本处的彻底颠复与重塑!
先前归附于徐奇迹麾下,或许是感念其救命之恩,或许是摄服于其雷霆手段,又或许是见其行事不凡,心存观望。但内心深处,未尝没有一丝“时也命也”、“随遇而安”的无奈与疏离,总觉得此间终非久居之地,自己这满腹经纶,终究是明珠暗投。
然而此刻,看着这五个力能扛鼎、气象万千、仿佛蕴藏着不屈精魂的大字,所有残存的疑虑、所有文人的清高与自矜,都在这一瞬间被这惊世骇俗的墨迹碾得粉碎!
“仅此一笔……老朽……心折矣!五体投地矣!”——他沉墨卿,终是得遇明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