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是否便是三百年前的道祖,从归墟而来?”
东方小月那单膝跪地、声音颤斗的问话,如同惊雷般在陈儒耳边炸响。
“道祖”?“从归墟归来”?
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指向了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却似乎与他有着莫大关联的身份。
陈儒的心湖掀起了滔天巨浪,但表面上,他依旧维持着那副古井无波的平静。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目光深邃地看着跪伏在地的东方小月,仿佛要通过他的眼睛,看穿这三百年时光迷雾背后的真相。
“起来说话。”陈儒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东方小月身体一颤,似乎从极度的震惊和某种臆测中稍稍清醒,他依言站起身,但腰背依旧微微躬着,姿态躬敬得近乎谦卑,看向陈儒的眼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恐惧,有敬畏,有探究,更有一丝仿佛朝圣者见到神迹般的狂热。
“将你所知的,关于‘陈儒’,关于上阴学宫,关于这三百年间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我。”
陈儒缓缓说道,他走到道德林旁一方光滑的青石旁,随意坐下,目光投向远处学宫的飞檐斗拱,仿佛一位倾听故事的老友。
但他的指尖,却在无人察觉的袖中微微蜷缩,显示出他内心并非毫无波澜。
东方小月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激荡的心绪,组织着语言。他不敢有丝毫隐瞒,开始讲述那段对于陈儒而言是“未来”,对他而言却是“历史”的尘封往事。
“回禀……前辈。”东方小月斟酌着用词,语气躬敬,“据学宫秘典及世间流传记载,大约三百年前,此地的确名为上阴学宫。
那时的学宫,气象万千,实力鼎盛,堪称天下文脉执牛耳者,威压四海,甚至连离阳皇室也需礼让三分。
而学宫能有如此地位,皆因当时有两位儒圣并肩坐镇。”
他顿了顿,眼中露出追忆和神往之色,尽管他并未亲身经历那个时代。“其中一位,是德高望重的张扶摇张圣人,学宫祭酒,学问通天,泽被苍生。
而另一位……”东方小月的目光再次落到陈儒身上,带着无比的肯定,“便是您……或者说,便是那位名为陈儒的儒圣。”
“典籍中记载,陈儒圣人与张圣人并立,但其行事风格……更为……凌厉果决。”
东方小月小心地选择着词汇,“其时,北凉王徐骁坐拥三十万铁骑,雄踞西北,隐隐有割据之势,与离阳朝廷分庭抗礼,天下为之侧目。
然而,就在一夜之间,势力庞大的北凉王府竟被陈儒圣人单枪匹马踏入,之后便……烟消云散,成为历史。此事震动天下,也奠定了陈儒圣人无敌于世的威名。”
陈儒静静地听着,眼神微动。北凉王府……徐骁……这些名字对他而言并不陌生,正是他“离开”前亲手了结的因果。
看来,历史记录下了这件事,只是细节或许有所偏差。
东方小月继续道:“北凉之事后,陈儒圣人之名如日中天。
他并未止步,反而大力推动上阴学宫开枝散叶,在各地创建分院,甚至……甚至将分院开到了离阳王朝的都城太安城脚下。”
说到这里,东方小月的语气变得有些奇异,似乎至今仍觉得难以置信,“更令人震惊的是,学宫传授的,并非仅仅是经史子集,还包括……包括一些被世俗视为禁忌的学问,譬如……‘屠龙术’。”
“离阳皇室自然无法容忍,曾试图干涉,却引来了陈儒圣人亲临太安城……那一日具体发生了什么,典籍语焉不详,只知此后,离阳皇权一落千丈,赵氏江山名存实亡,天下格局为之剧变。
可以说,旧有的秩序,在很大程度上是被陈儒圣人以一人之力生生打破的。”
陈儒的手指在青石上轻轻敲击着,节奏平稳。太安城、离阳皇室……这些记忆碎片与东方小月的叙述逐渐吻合。
他确实做了这些事,只是没想到在后世记载中,影响如此深远。
“然而,”东方小月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浓浓的困惑和遗撼,“就在陈儒圣人声望达到顶点,似乎将要重塑乾坤之际,他却……离奇地消失了。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交代,就如同人间蒸发一般。自那以后,再无人见过他的踪迹。”
“陈儒圣人消失后,天下经历了长达数十年的动荡和权力重组。
上阴学宫也失去了最大的依仗,虽然底蕴犹存,但影响力大不如前。
大约在百年前,学宫为顺应时势,也或许是为了与那段充满争议和传奇的过去做一个切割,正式更名为‘钱塘学宫’。
由晚辈……侥幸得承文脉,被推举为祭酒,世人谬赞,称一声‘儒圣’,实在惭愧。
而张扶摇圣人,据记载,也在陈儒圣人消失后不久,便仙逝坐化了。”
东方小月说完,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再次躬敬地看向陈儒,等待着他的反应。
他将这段历史娓娓道来,心中那个惊人的猜测也越来越清淅:眼前之人,无论容貌气质,还是那深不可测、令他灵魂战栗的感觉,都与典籍中描述的陈儒圣人高度吻合!
尤其是那份视旧有秩序如无物的淡漠与强大!他难道真的就是三百年前那位搅动天下风云、而后神秘消失的传奇?
他……从传说中的“归墟”回来了?归墟,那可是连典籍中都只记载为万物终结与起源之地的神秘所在啊!
陈儒沉默了。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钱塘学宫上空那片湛蓝的天空,目光似乎穿透了云层,看到了三百年的时光长河。
东方小月的每一句话,都象一块拼图,将他“离开”后这个世界的变迁逐步勾勒出来。
荡平北凉,威压离阳,开设学宫……这些确实是他所做之事。
而后世的记载,虽然细节可能模糊,但大方向并无错误。只是将他“离开”描述为“离奇消失”,并将后续数百年的动荡归因于此。
原来如此……陈儒心中了然。并非世界发生了不可知的变化,而是他自己,在追杀真武大帝、穿梭天门的过程中,意外坠入了时间的乱流。
他在那神秘的剑气长城或许只停留了七日,但此方世界,却已悠悠度过了三百载春秋。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上阴学宫成了钱塘学宫,曾经的熟人也已化作黄土,而他自己,竟成了后世典籍中记载的一段传奇,一个符号,甚至……被眼前这位当代儒圣敬畏地称为可能从“归墟”归来的“道祖”?
这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展开。陈儒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原本只是想回来继续处理真武大帝的尾巴,却没想到,一脚踏入了属于自己的“历史”之中。
东方小月那番关于“三百年前”的叙述,如同在陈儒平静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他捕捉到了几个关键信息:上阴学宫曾鼎盛一时,因他与张扶摇两位儒圣坐镇而威压天下,他本人做了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然后……他“离奇消失”了。
再然后,上阴学宫似乎经历了变故,最终在一百年前更名为钱塘学宫,由眼前的东方小月执掌。
这些信息,大体勾勒出了他“离开”后世界变迁的轮廓。但其中有一个细节,让陈儒那古井无波的心境,泛起了一丝真正的疑惑。
上阴学宫……复灭了?
不是简单的衰落,而是“复灭”?需要到“更名”来“切割”的程度?
这不合常理。
陈儒非常清楚自己当年在上阴学宫倾注的心血和布下的后手。
他离开之时,学宫正值鼎盛,底蕴深厚无比。除了他与张扶摇这两位明面上的巅峰战力,学宫本身还拥有其强大的底蕴。
比如,道德林大阵。
这片竹林并非寻常景观,而是他以初代圣人张扶摇留下的儒家浩然气为根基,结合自身对天地法则的理解,布下的一座生生不息的守护大阵。
此阵与学宫地脉、文运气运相连,一旦全力激发,足以抵御数码陆地神仙境的联手攻击,甚至能引动天地正气反噬邪祟。只要学宫文脉不绝,弟子心念纯正,大阵便几乎不可能从外部被强行攻破。
有这些底蕴在,即便他与张扶摇同时不在,上阴学宫也绝不该落到“复灭”需要“更名”的凄惨境地。
除非……敌人强大到足以瞬间碾压所有这些布置,或者……学宫内部出现了巨大的、从根基上的 问题。
但是三百年前除了他,谁有这个本事?
陈儒看着眼前态度躬敬中带着畏惧的东方小月,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浓。
他需要更详细的信息,需要查阅最原始的记录,而不是仅仅听信后世可能已经失真的口述传承。
“东方祭酒,”陈儒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你方才言及,上阴学宫复灭,而后更名为钱塘学宫。
对此中细节,我颇有兴趣。”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看向东方小月,“不知学宫之内,可还保存有三百年前,关于上阴学宫变故始末的详细典籍记载?尤其是……关于学宫‘复灭’之因的原始卷宗。”
东方小月听到陈儒的问话,身体微微一震。陈儒没有否认自己的身份,反而直接询问三百年前的细节,这几乎等同于默认了他就是那位传说中的陈儒圣人!
这个认知让东方小月的心脏狂跳不止,激动、恐惧、荣幸……种种情绪交织。他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躬身答道:
“回禀……回禀前辈!”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斗,“学宫……钱塘学宫秘阁之中,确实珍藏有自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部分重要典籍副本,以及历代祭酒、长老记录的秘辛卷宗。
其中……关于三百年前上阴学宫那段……那段尘封往事,亦有专门收录,只是……”他尤豫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只是什么?”陈儒淡淡问道。
“只是……”东方小月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道,“那些卷宗……大多残缺不全,且……语焉不详。
似乎……似乎当年经历过不止一次大规模的销毁和篡改。后世历代祭酒也曾试图考证还原,但总感觉有一层迷雾笼罩,难窥全貌。尤其是关于学宫……衰落的关键节点,记载最为模糊,甚至……有些地方自相矛盾。”
“哦?”陈儒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记载模糊、自相矛盾、经历销毁篡改?
这反而更说明当年发生的事情绝不简单,有人试图掩盖真相。“无妨,带我前去一观。即便是残篇断简,亦可见微知着。”
“是!前辈请随我来!”
东方小月不敢违逆,连忙在前引路。
他此刻心中已然认定,眼前这位即便不是那位陈儒圣人本尊,也必定是与其有极深渊源的恐怖存在,或许……正是为弄清三百年前的公案而来!
这或许是钱塘学宫,乃至整个天下,揭开那段历史迷雾的千载难逢之机!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依旧有不少学子好奇张望的道德林,走向学宫深处一座被重重阵法守护、外观古朴的九层石塔——藏经秘阁。
一路上,陈儒默默感应着学宫的气息。如今的“钱塘学宫”,文运依旧昌盛,弟子修为也颇为不俗,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那份他记忆中上阴学宫独有的锐意进取、敢于质疑权威、甚至略带叛逆的“精气神”。
如今的学宫,更象是一个……规矩森严、传承有序的正统书院。是因为更名后刻意收敛了锋芒,还是……当年的“复灭”,连带着那种精神内核也一同被摧毁了?
进入秘阁,东方小月屏退了所有值守弟子,亲自开启禁制,引着陈儒直接登上最高的第九层。这里收藏的都是最为珍贵、古老的秘典。
他在一个布满灰尘的紫檀木书架前停下,小心翼翼地取下一个材质特殊、非金非玉的黑色匣子,匣子上刻满了玄奥的封印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