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墨大夫当初定下的半年考核之期。
这一日，张铁与韩立一前一后，默然无声地再次踏入那间终日弥漫着浓郁草药味与无形威压的静室。
墨大夫依旧如往日般，端坐于木椅之上，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尊失去生机的枯木雕像。然而，今日这间静室，却多了一道陌生的的身影。
那是一个虎背熊腰、筋骨粗壮的少年，看年纪与张铁、韩立相当，身材极为壮硕魁悟。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硬的粗布短褂，裸露在外的臂膀肌肉虬结，青筋如蚺蛇般盘绕，将那身衣衫撑得紧绷欲裂。他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便如同一座沉默而坚实的铁塔，带着一股刚从山野间带回的、未经驯化的野性与蛮横气息。他的眼神直勾勾地看向进来的二人，没有丝毫同门初见应有的礼数，只有直白的审视与一种毫不掩饰的、基于自身力量的倨傲。
墨大夫那深邃如寒潭的目光在张铁与韩立身上淡漠地扫过，最后落在那壮硕少年身上，声音平淡无波：
“今日唤你二人前来，除考核这半年修为进境之外，另有一事告知。”他枯瘦的手指微微抬起，指向那铁塔般的少年，“他叫赵虎，是老夫此次下山云游时带回。此子筋骨异于常人，是可造之材。从今日起，他便亦是老夫座下记名弟子，与你二人一同在此谷中修行。”
名为赵虎的少年闻言，胸膛下意识地挺得更高，粗壮的脖颈微微扬起，象是在宣告自己的地位。
张铁与韩立俱是心头凛然，两人不敢怠慢，齐齐躬身：“是，师傅。”
考核伊始，张铁率先上前。他熟练地将此次进山小心翼翼采集到的药材，从背后的药篓中逐一取出，一一摆放在墨大夫面前那块光洁的地板上。种类多是一些《百草图鉴》上记载的常见药材，并无特别珍稀之物，但数量颇为可观。他垂首恭立，姿态放得极低，声音沉稳：“师傅，这是弟子此次入山的收获，请师傅查验。”
墨大夫的目光如同冷电，在地上一堆药材上缓缓扫过，下颌几不可查地微点了一下，算是认可：“恩，品相尚可，数量也足。看来于采药一道，算是入了门。”他的语气平淡至极，听不出是赞许还是仅仅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全赖师傅昔日赐下典籍，悉心教导，弟子不敢或忘。”张铁躬敬回应，心中并无多少波澜。
张铁心知肚明，这采药技能的考核，于他而言只是走个过场，今日真正的重头戏，始终都在身旁那位沉默寡言的韩师弟身上。
果然，墨大夫的视线很快便从那堆药材上移开，如同被磁石吸引般，落在了静立一旁的韩立身上。“韩立，上前来。”。
韩立依言上前，默默伸出略显瘦削的手腕。墨大夫缓缓伸出那枯瘦如鹰爪、指甲微微泛着青灰色的手指，轻轻搭在了他的腕脉之上。刹那间，一股微弱却异常精纯、凝练的气息，如同无形的丝线，顺着墨大夫的指尖悄然探入韩立的经脉之中。
张铁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看似神态恭谨，实则全力感知着墨大夫周身任何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起初，墨大夫神色如常，古井无波。但仅仅数息之后，张铁便敏锐地捕捉到，他那双原本死寂如寒潭的眼眸最深处，似乎有一簇压抑了许久的、幽暗的火苗被猛地点燃了。墨大夫搭在韩立腕间的那三根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丝微小的幅度，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虽然他脸上纵横的皱纹与松弛的肌肉控制得极好，依旧没什么明显的表情，但那微微加快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节奏，以及眼神中一闪而逝、如同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灼热与贪婪，尽管被迅速掩盖，却依旧被全神贯注的张铁清淅地看在了眼里。
那是一种在无边黑暗中踽踽独行太久、几乎要绝望放弃时，突然发现苦苦追寻的珍贵猎物终于落入陷阱时的、难以自抑的惊喜！
“很好……”墨大夫缓缓收回手，动作刻意放得平稳迟缓，声音也努力维持着之前的语调，但那尾音深处，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如同饱饮甘露后的满足与颤栗，“你的修炼，进度……尚可，看来这半年，你未曾懈迨。下去之后，更需勤勉不辍，不可因些许进步便心生骄傲。”
“是，弟子谨记师傅教悔。”韩立依言躬身，缓缓退至一旁。
张铁心中壑然开朗，墨大夫方才那一系列细微至极的反应，与他灵魂深处那本书的记载，简直是分毫不差！这位心思深沉如海、手段诡谲莫测的师傅，已然确认韩立便是他苦等多年、梦寐以求的、最合格的“庐舍”！那阴毒无比的夺舍之谋，恐怕已是箭在弦上，引弓待发！
考核完毕，墨大夫目光转向一旁如同铁塔般肃立、眼神中带着几分骄傲的赵虎，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与冰冷，对着张铁吩咐道：“赵虎初入门墙，根基虽厚，却未得章法，杂乱无章。接下来需修炼《象甲功》以固本培元，打熬筋骨。你日后进山采药，需多多留意，优先采集那些对锤炼体魄、滋养气血大有裨益的药材，譬如血气草、铁骨花之类，以供其修炼所需。”
张铁心头猛地一跳，如同被冰冷的针尖刺中，一股寒意自尾椎骨沿着脊柱瞬间窜上天灵盖！来了！果然如此！这突然出现的赵虎，其存在的意义，竟是在此刻顶替了他原本那凄惨无比的命运，踏上了那条通往行尸走肉“曲魂”的绝路！
一股兔死狐悲的寒意瞬间蔓延全身，但紧随其后的，却是一种自身挣脱了既定死亡轨迹后的、混杂着庆幸的恍惚与茫然。他确实凭借自身的努力，改变了自身的死局，但前方的道路也因此被更浓的迷雾所笼罩，祸福吉凶，再难预料。
同时，一个清淅得令人心悸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在他脑中轰然浮现：韩立的命运轨迹，并未因为他这只意外闯入的“蝴蝶”的出现，而产生任何实质性的偏移。墨大夫那难以掩饰的惊喜，韩立未来那坎坷多舛、步步惊心的仙途，似乎都在沿着某种既定的、强大无比的轨道，坚定不移地向前运行。
“这韩立身上……怕是牵扯着极大的因果气运。”张铁暗自思忖，心绪复杂难言，他悄然抬眼，看向韩立那依旧带着几分少年稚气、却又因常年谨慎而显得早熟的侧影，心中第一次对这个未来的“韩老魔”，升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敬畏的忌惮。
绝不可与之争锋！
自己的到来，如同投入浩渺湖面的一颗微小石子，虽改变了近处几圈涟漪的形态，却终究未能影响那深水之下，早已注定的、汹涌澎湃的暗流大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