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钟离火一听事情尚有回转,那颗沉入谷底的心,又猛地向上一提。
明镜寺,金光和尚……
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名字,仿佛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只是这念头方起,钟离火便在心中飞快地盘算起来。这一盘算,不打紧,直教那心头刚燃起的希望火苗,被现实的冰水给瞬间浇灭,连一缕青烟都未剩下。
他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里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沙哑与萧索:
“老神仙,您指的这条路……只怕我福薄命浅,走不通啊!”
见土地公眉头一蹙,神色不豫,钟离火心中一紧,知道言语孟浪,忙解释道:
“此去明镜寺,少说也有百来里。沿途丛山峻岭,恶水凶川。我一介凡胎肉眼,又怎能分辨得出,哪里是您的地界,哪里又是桃花妖的地盘?”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悲怆:“再者说,我今夜坏了它祭祀,那妖物定然怀恨在心。徜若它就隐在暗处,虎视眈眈。只怕我走不出十里地,就要被那桃种咒杀。届时我死了是小,可若是因此坏了老神仙擒拿女鬼的大事,岂不是罪过滔天?”
听着钟离火这番以退为进、将自家性命与捉鬼之事巧妙捆绑的说辞,土地公那双微微眯起的老眼,这才缓缓舒展开来。他心中那份戒备,倒也散了七八分。
土地公心下暗忖,此子不仅能从女鬼洞府中全身而退,方才更是能自行破除幻术。这份心智与手段,在凡人之中实属罕见。如今既然被那桃花妖种下死咒,又主动前来投靠,言语间进退有据,倒不象是个寻常的短命之人。若能善加利用……
念及此处,他的神色逐渐缓和。停顿片刻后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安抚之意:
“你也无需太过忧虑。那桃花妖的桃种,确是只能在势力范围之内催动。只要老夫将你送出此地界,便可保你安然无恙。”
土地公本欲唤来四个青面小鬼,将钟离火送走。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
此人运势斐然,绝非池中之物。此番前去明镜寺,说不得又会得一场大机缘。
罢了,老夫亲自走上一遭。
也好瞧瞧此人,究竟能在两界山这一潭死水中,激起多大的波澜。
心中既定,土地公便不再多言,只一招手,道:“上轿来吧。”
钟离火闻言,心中大定,连忙躬身称谢,小心翼翼地坐进了那顶土黄小轿。忽而,他觉轿身一震,便已腾空而起,朝着两界山东麓,疾驰而去。
且说那土黄小轿一走,这方山林又复往日死寂,只馀下风过树梢的呜咽声,在林间回荡。而距此地约莫百米开外,一株看似寻常的老桃树上,一片本该枯黄的桃叶却兀自青翠欲滴,与这满山的秋意格格不入。
那桃叶静静不动,似在聆听,又似在等待。直到土地公的气息彻底消散,它依旧未动。足足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确认那老家伙并未虚晃一枪后。那片青翠桃叶方才无风自动,从枝头悠悠飘落。叶未及地,便已化作一道碧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密林,渡过无边无际的瘴气,最终没入了那座云雾缭绕,隐于群山峻岭间的道观。
青山观内并无人烟,处处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古雅与妖异。正是:
白玉为栏,雕的是龙盘凤翥;沉香作栋,刻的是百鸟朝凰。地上铺着整块的暖玉,光可鉴人;墙上挂着名家的字画,墨韵生香。庭中一株老桃树,虬枝盘结,花开千叶,那花瓣殷红如血,不见半片绿叶,只在夜色中散发着勾魂夺魄的异香。
那道碧光在庭中化作一位身着枯褐色短打、脸上复着几块老树皮的男子。若细看去,他那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竟隐隐有皲裂的树木纹理。待进入大殿,其朗声道:
“大王!我回来啦!”
大殿内,一个身形颀长的背影正立于一尊神象之前。那人身着玄色道袍,鸦青色的长发如瀑,未曾束冠,只简简单单地披散在身后,发间斜簪着一枝殷红桃花。她手中拿着一柄青玉油勺,正不急不缓地为神象前的长明灯添着灯油。
那树妖跪在地上欲言又止,大气也不敢出。待道士动作稍顿,这才开口禀报:
“大王,那火命之人已经挣脱束缚,被土地救走了!”
神象前的道士并未回头,声音清冷,听不出喜怒:
“恩。”
树妖见状,心中愈发不解,斗胆问道:
“大王,我有一事不明。你今晚设局,变量甚多。若那火命之人,未能及时撞响铜锣,或是阴阳差错,放土地公的轿辇路过,岂不是数月筹谋,皆前功尽弃?”
那道士将灯油添满,见那豆大的火苗又旺了几分,这才缓缓放下玉勺:
“无法确定的,才叫变量。能掌控的,可算不得。”
见树妖不敢言语,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早就算定那村长贪生怕死,便提前传下密令。若今夜突逢变故,只管朝火命之人身边靠拢便是。那凡人手脚被缚,送我这里是个死,留在原地亦是死……”
道士转过身,露出一张不辨雌雄的粉面桃花脸,俯视着殿前树妖,继续道:
“这钟火旺,是我精挑细选的猎户。骨子里有几分与野兽搏命的血性,断然不会坐以待毙。求生心切之下,他除了用头撞锣或是大声呼喊制造混乱,可还有其他选择?事态发展,看似是他在绝境之中的挣扎。殊不知,一切皆在我算计之中。”
树妖登时茅塞顿开,眼中满是钦佩。只是仍有一丝疑虑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可是,大王又如何确定,此人会向土地求助,而不是杜清寒呢?”
桃花妖所化的道士闻言,嘴角微勾浮起一抹讥诮的笑意:
“呵,你觉得她为何会在今夜出嫁,又偏生要走那条道?杜清寒的痴念,全系在那个短命的穷书生身上。此人前几日刚咽气,头七还没过。如此良机,焉有不用之理?只需略施小计,威逼利诱镇上的阴阳先生。将她的大喜之日,卜在今夜。又寻个由头,告知她哪个方位阴气最盛,以及最利嫁娶的吉时良辰,她自然深信不疑。
而那土地老儿自诩两界山守护,最是古板。撞见嫁娶的仪仗,岂能坐视不理?如此一来,他们在哪个时辰,哪个地点相遇,便是板上钉钉的事。
杜清寒的幻术一旦施展开,方圆一里内无法幸免。那火命之人不过凡夫俗子,身处幻境,便如同瓮中之鳖,逃无可逃。届时他为求活命,只能向土地求援。除此之法,别无选择。那老家伙心肠又软,解不了我的桃种,定会将人送往明镜寺。
兜兜转转,他便是执着我精挑细选的‘刀’递到那老秃驴面前。后续只要稍加引导,让火命之人找到金光和尚。那精血桃种,必能打他一个出其不意。一旦金光和尚暴毙身亡,整座两界山便再无一人是我的敌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