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叔夜的马车行在前头,他不时撩开车帘往后看,确认后面那辆载着徐妙雪的马车是否还跟着。
好象张见堂会带着徐妙雪逃跑似的,实际上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还没有他从马车上摔下去的概率高。
“您再瞧上十回,那位也坐不进这车厢里来。”卢放握着缰绳,敏锐地感觉到车内的动静,头也不回地揶揄道。
卢放没有同云韶班一起出发,因为一会到了如意港,他要单独行动,故而这会扮作了裴叔夜的小厮。
裴叔夜嘴比石头还硬,声音绷得紧:“这马车我一个人坐就很宽敞。”
卢放朗声大笑,那笑意里满是了然:“六爷,您就说后不后悔?当初若不和离,这会儿您的‘夫人’何须跟着旁人赴宴?”
幸而马车跑得快,道上行人稀落,这话才敢说得这般直白。
“我有何好后悔的?”裴叔夜反驳,“要是不逼她那一把,她会踏踏实实做宝船契?你还能有机会从重操旧业?”
“是,你裴大人是算无遗策,但你信不信——你算计得越准,她越是不爱搭理你。”
裴叔夜掀开车帘,此刻倒象个急赤白脸的小伙子,非要跟人辩个明白:“她可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她最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有多少利用价值——她才不会在意那些细枝末节。”
“那你究竟是只要与她合伙谋事,还是要与她白头偕老?”
“这两桩事有何相碍?”裴叔夜说得理所当然,“若能一直互为助力,自然就能长相厮守。”
卢放象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朗笑声惊起路边栖鸟:“我的六爷,您不会真当这就是男女之情吧?”
“你不要对别人的爱情指手画脚。”裴叔夜有些心虚了,可还是板起脸严肃道。
“你就不考虑信任的问题?”
“她很难信任我,所以我只能先斩后奏,她会发现我所有的选择都是正确的。”
“我的裴大人呀,你什么时候也开始推卸责任了?——明明是你不信任她,你不相信有人能跟你一起共渡难关。你只是当她是枚好用的棋子,一把指哪打哪的火铳。你多无耻啊,你只是喜欢她的‘趁手’。”
从来不会有人对裴叔夜讲这些话。可卢放这样在风浪里活明白的人,胸襟如海,总能一针见血地看到问题所在。
“或许你说得对,”裴叔夜那瑞智又冷静的脸上浮起一丝罕见的迷罔,“可这有什么错?我不曾白占她便宜,我也在竭尽全力让自己对她有用。”
他望着车外飞逝的田垄,声音轻得象自语:“人与人本就是因着相互利用才并肩。所谓高尚的、没有由来的感情都是空中楼阁,徜若有个人不求任何回报地对你好——你不觉得害怕吗?”
卢放愣了愣:“还真没有过这样一个人……我娘?她大概算一个吧。”
“那你比我幸运。如果我不够聪慧、不会读书,我就没有利用价值,我的父亲也不会选我。”
裴叔夜从来没得到过无条件的支持。
故而他坚信互相利用才是世间最公平的法则,展现价值才是表达情意的方式。这回轮到卢放哑口无言了。
“你这家伙……怪不得人说呢,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你骂我了。”
卢放嘿嘿一笑:“那我问你,徜若有朝一日,她不值得利用了,她没有价值了,你还会把心思都牵在她身上吗?”
这是一个裴叔夜从来没有思考的问题,却似乎触及到了某些很隐蔽的内核局域,他很认真地想了想,没有得出一个结论,只能道:“这个假设不成立。”
“等成立的时候——”卢放猛地扬鞭,“可就晚喽!”
车轱辘碾过石板路的声响骤然急促,将未尽的话语碾碎在风里。
……
今日如意港的弄潮宴,本该是吴家高调张扬家底的大好时机。可从港口的牌坊一路行至望海楼,沿途布置虽也算得上体面,却处处透着股刻意收敛的意味。
那些灯笼只是寻常的明角灯,挂的彩绸也并非时新花样。与往年吴家如意宴上那些机关精巧的鳌山、流光溢彩的琉璃塔相比,今日这番景象,倒象是富贵人家突然学会了“勤俭持家”——不过放在寻常门户自是难得的排场,可在如意港这销金窟里,却分明是夹着尾巴做人的姿态。
不必多说,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为何。
四明公倒了,吴家在这风口浪尖不敢张扬了。吴家虽没参与泣帆之变的谋划,可事后可没少瓜分陈三复的生意。
当初吴家女儿入宫,四明公在这事里可没少帮忙上下打点,这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吴家如今战战兢兢,生怕清算到自己头上来。
先前让吴家风光了好一阵的京城“云韶班”,此刻这些靡靡之音听来都象是催命的。
吴家管家特意来交代,原定的三出戏,如今唱一出便可歇了。
这倒是乐得清闲了,他们这个野生的戏班子本就怕多做多错。
而宴上宾客们来得出奇的齐整,有半数人是舍了海宁观潮的盛事,专程来凑这番热闹的。如今四明公身陷囹圄,几位大官坐镇宁波府,所有的案卷都还不曾披露,不过关于泣帆之变的种种阴谋论和猜测、解读满天飞,没有什么地方能比这满城权贵云集的宴席更适合八卦的了。
流言比那浩浩荡荡的钱江大潮更似惊涛拍岸,有人徨恐,有人得意,有人望见了青云直上的攀云梯,有人却品出了宴散人亡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