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亲提起时我才想起,那天午后,娘说你在家闷得慌,想去书局逛逛,可我去书局接你的时候,你却行色匆匆,似是刚来到书局的样子——你去了哪里?”
房中是漫长的寂静。
程开绶并不咄咄逼人,他只是疏离地坐着,等待郑意书开口。
他向来都是一个彬彬有礼的人,他不愿意打破别人的边界,无论郑意书坦白与否,他都能理解。
郑意书只觉得喉咙苦涩,象是一条滞住的河流,被戳穿的难堪让她顿时无地自容,她本以为自己做得很高明,不会有人发现的。
她当然可以咬死一口否认。
而郑意书很清楚,这种礼貌是程开绶的见外。他们的姻缘只是一个空壳子,他大可以自此之后如防贼一般防着她,从此不再给一个笑脸,他现在愿意来问她,就已经是情分了。
“我若说,我不是为了郑家,而是为了你……你信吗?”
程开绶的眼皮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她会害死你的!”
尽管郑意书心怀愧疚,她消耗了自己与程开绶之间少得可怜的那点信任,她亦觉徨恐,可说到这句话时,她依然是理直气壮的。
就是那么巧,在郑应章意外“落水”,成为活死人之前,见过郑意书。
那日郑应章匆匆忙忙回家想寻郑桐,想要告知父亲自己那惊人的发现——裴六奶奶就是徐氏匠人的女儿,她真是来报仇的!
但偏巧郑桐不在书房里,在书房里的人是郑意书。
郑应章见着妹妹,火急火燎地警告她不许嫁给程开绶,那一家子人都另有目的,没想到这句交代,成了郑应章的遗言,而郑意书就这么意外地成为唯一一个知晓真相的人。
只是那个时候,她选择了缄默。
郑家的死活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只在乎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她只想带着丰厚的嫁妆嫁给程开绶,过自己的小日子。
但她也怕“裴六奶奶”的身份被戳穿,裴大人那么聪明的人,能被骗得了一时,难道会被骗一世?人们还没发现她那些漏洞百出的骗局,只因根本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根本没人会往这方面想,竟有一个女人如此惊世骇俗,敢凭空捏造出一个身份来欺骗那些权贵们。
只是当郑桐那套《花鸟图》若被证实是假,那一些疑点就会开始聚集到“裴六奶奶”身上。到时候,程家上下跟着遭殃,她的小日子也保不住。
所以她想在事情败露之前揭穿徐妙雪,让程家作为大义灭亲的证人,这样就能保全程家了。
但一提到“她”,程开绶的平静似乎也被打破了。
他的胸膛起伏着,积蓄着一些后怕的情绪,可他在竭力克制,他不想吓到郑意书。
“以后,请你不要随便替我做决定。”
“佩青,你要为了她搭上一家人的性命吗?”
“不要拿还没发生的事,当做伤害别人的借口!”程开绶的音量蓦得提高了一些。
郑意书脸色一白。程开绶这样斯文的人,竟也会失控。
那个胆大包天的女人在前面开天辟地,她知道有一个人默默在她身后帮她撑着坍塌的废墟吗?
这一瞬间,郑意书竟然有些羡慕她。她黯然垂眸,眼泪不自觉垂落。
程开绶说完就后悔了。郑意书毕竟是自己名义上的妻子,从拜天地的那一刻起,他知道此生不会有情爱,但他立誓定对她以礼相待。
更何况,徐妙雪和郑家的恩怨,郑意书是受害者,虽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但他也没有立场劝她大度。
他叹了口气:“你不懂我欠她多少……我只是不能成为她的危险。”
“对不起……以后,我不会去打扰她了。”
郑意书本就不是坏心,见程开绶愿意给她台阶下,连忙诚恳道歉。
“那今天……”
郑意书否认:“今日不是我要去找她麻烦!上回风波结束后,我才知道裴大人早就知道她身份,我哪敢再去自讨无趣?”
“可你分明刚从裴府回来。”
“是有个人……他让我再写一封信。”
“你告诉别人了?”
郑意书面露凄惶,连连摇头:“我谁都没说……那人是自己找来的。”
程开绶紧张起来:“他怎么会知道是你?”
郑意书走到妆台旁,拿出一支画眉用的螺子黛,道:“那人找到我的时候,只扔给我这个——当时我怕写羊毫小楷会被认出字迹,就改用螺子黛写信,没想到那人竟拿到了我递给父亲的手书,后来又通过螺子黛的质地,找到了那商铺,再从商铺的帐本里发现了我……”
“那人是谁?”
“只知道是个男人,一直坐在马车里,压根没见到人,声音听得也模模糊糊的……他让我写一封信送给裴六奶奶,就不揭穿我做过的事,往后也不会再来找我。我怕你知道,只能对他言听计从,信的内容也是他拟的——”
“吾已知晓,宝船契是假,好自为之。”
程开绶眉头紧蹙,他还是清楚郑意书的为人,这个时候她没必要再有隐瞒。思索半晌又追问道:“仅此而已?”
“对……我也想不明白那人想做什么。”
程开绶已经猜到了什么——能从郑桐手里拿到那封信的人不多,又有这个观察入微、手眼通天能力的人更少。只是他的行为太反常,郑意书不敢往那人身上去猜。
程开绶轻轻吐出一口气,含糊道:“罢了,他人的事……你我也管不了。”
郑意书见程开绶态度缓和,小心翼翼地执起他的手,仰头泪眼朦胧地看他:“你原谅我了?”
程开绶却疏离地抽回自己的手,客客气气地道:“我本来也没有资格怪你,只是想问清楚事情原委。”
“那你还是怪我吧。”
程开绶一愣,他听出这话里的意思有些暧昧,却不知道要如何回应。
那双梨花带雨的眼里只有哀求和真诚:“这一辈子,你都要将我当外人吗?”
程开绶默了半晌,只道:“天晚了,休息吧。”
他转身将罗汉床上的铺盖铺好,他们一直都是分榻而眠,井水不犯河水。但此刻做这个动作,已是无声言明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郑意书失落地站着,程开绶心里有一堵高大的城墙,城墙里的桃花源,也许是她终其一生都无法窥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