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潮巷。
月前,便有神秘雇主在此发布大单,召集精通造船的工匠们,工钱丰厚。
弄潮巷里聚集着曾经靠海吃饭的手艺人们,看似不起眼的老妪是精通帆锁的云织手,能用苎麻织就吃风八面的硬帆;整日喝得烂醉的中年男人,好象手提重物都哆嗦,从前却是能巧用阴阳榫卯咬合船脊大料的匠人;巷口的乞丐是水密隔舱技术的传人……人人手里都有绝活。
但都因为海禁令,片板不能下海,造船的须求锐减,他们一身绝技无处施展,个个穷困潦倒,只得在这鱼龙混杂的弄潮巷勉强度日。
一听闻有造船活计,人人为之振奋,竞相争抢。那神秘的雇主精挑细选了一批匠人,只是活才干了三五日,雇主便将人遣了回来。
好在工钱丰厚,按日结算,就这几日的钱,便比得上这些人一个月的零碎收入了。
徐妙雪低调打扮悄然来到弄潮巷,剪子告诉她,有人在出手一批货,她一定得亲自来看看。徐妙雪如今已是弄潮巷实际上的主人——先前委托楚夫人代为购置弄潮巷,直到千帆宴落幕,这笔交易才终于落定。商人重利确是不假,楚夫人虽总是笑脸相迎,却也创建在徐妙雪能助她成事的基础上。不过这般明码标价的往来,反倒省去了互相猜度的麻烦。
自暗中接手弄潮巷以来,徐妙雪的消息渠道通达了许多,可谓如虎添翼。
今日她来时正好赶上发完工钱,却发现那些匠人们的脸上似乎并没有喜色,反倒是挂着忐忑和不安。
徐妙雪奇怪,她向来警剔,生怕出什么纰漏,便让秀才去打听。
秀才刚一开口问,匠人们便七嘴八舌地将他包围了。
“是不是我们哪里干的不好啊?”
“小哥,你跟东家说说,我们的手艺是没问题的,只是很多年不干,许是生疏了一些,下回一定将活干得更漂亮。”
“我以前就是给陈三复造大船的,卢家那小子都中意我干的活!你们过段日子还会招人吗?一定得先叫我啊!”
甚至有人要将刚拿到手的工钱塞给秀才,只求下回有活的时候再去找他。
这弄潮巷里多少年没有人提过造船的事情了,千帆竞渡的繁华往昔一去不复返,大海成了禁忌,连《宁波府志》中都悄然抹去了它作为东海明珠时“万国梯航,云集鳞萃”的辉煌,人们开始忘记,当年西洋商贾追捧的无数东方瑰宝,就是从这方港口出发前往四海。渐渐的,孩童们都以为大海是一道界限,而不是一种生计。
陈三复是被当众枭首的贼子,那些曾经在陈三复手下讨生活的人也只能缄口不言,或是人云亦云地附和着,他们像被浪头推上岸的水花,困于铁桶般的堤坝内,日复一日耗着,直至干涸都不曾回到他们的大海。
突然,一道滔天巨浪越过堤坝——有人要造船了!
所有人都为之振奋。
只要开始造船,便有无穷的活计接踵而至。那些被埋没的手艺就有了用武之地,只要肯吃苦、勤出力,就能挣来银钱养家糊口,这是自古最朴素的道理。船一旦入海,便需水手扬帆、船夫划桨、陀手掌向,更少不了熟谙水性的疍民相助……他们从不畏惧航海生活的枯燥艰险,因为一趟往返带来的利润足以令人瞠目。即便不识字、不会文、与科举无缘,照样能靠这身本事糊口,甚至过上富足日子。
徐妙雪没想到,她骗局中微不足道的一环,会点燃那么多人心里尘封的希望。
只是她要怎么告诉这些人,不会有下一次了,因为造船从头到尾都是一个空壳,是假的,连他们的热情都是被利用的。
徐妙雪竟觉得有些惭愧,胸中一丝酸楚正在无限膨胀,她有无数种应对突发情况的诡计,却对这种质朴到近乎可笑的请求无计可施。
“头儿。”
剪子唤她。
徐妙雪这才回神,默然地转身,近乎逃跑似的快步跟着剪子去往另一个地方。她只是个骗子,光谋划自己的事就已经举步维艰了,她这么卑劣的人,无法承担这些人的希望。
穿过重重深巷与庭院,越往深处行去,铁门便愈发密集,每道门皆挂着黄铜大锁,需用特制钥匙方能开启。
弄潮巷表面是秦楼楚馆,实则是三教九流汇聚的黑市。此地曾售出过最令人咋舌的货物——宣德朝孙皇后的一袭十二章纹冕服,至今无人知晓最终落入谁手。若有价值连城、买卖双方皆需慎之又慎的货物,便会在这弄潮巷最深处交易。
“剪子,究竟要让我看什么?”
剪子神色古怪:“头儿,我也拿不准……但这批物件实在太特别了,您得亲自看看,很可能就是……”
他不再多言,只是旋开最后一道木门的铜锁。门轴轻响,室内灯火骤然倾泻——只见一顶朱漆泥金八抬大轿如仙宫降临,矗立正中。
这一眼,便将徐妙雪拽回多年前那个午后。
父亲工坊最深处有一间落锁的作坊,终年飘散着奇异的木香与漆味。数十名来自宁波各镇的匠人在内日夜忙碌,金银锤打声与木作雕凿声从不同歇,雪花银换做流水般的材料送进里头,可那扇门常年紧闭,闲杂人等,谁也不许踏入半步,连送饭仆役都只能将食盒放在门外石阶上。徐恭对这里面的东西宝贝得紧,生怕外人进去,一个呼吸不对都会扰乱了这件珍品的打造。
徐妙雪实在好奇得紧,曾无数次扒着门缝张望,却只窥见满地木屑在日光下浮动如尘。
整整一年过去,直到腊月廿三祭完灶,父亲才打开那扇门。
徐妙雪至今记得启门那日,满堂乡邻都被这前所未见的喜轿震慑得鸦雀无声。
轿顶三重飞檐皆以木檀镂雕云纹,檐角悬着错金铃铛,轿身通体以朱漆为底,金箔贴花,形如微型宫殿,最精妙处在于徐恭的骨木镶崁技艺,用象牙、骨木与黄花梨拼出《牡丹亭》游园惊梦的缠绵场景,人物的衣纹是用银丝掐出琵琶弦般的细密线条;轿围四面展开的金银绣屏风上,女子泛舟的纱衣用银线细捻出流水纹理,远山则用金线层层叠出光影。轿门处盘龙身上的鳞片,全是用螺钿依照木纹走向镶崁,每片都泛着不同的虹彩,烛火一照便漾出七彩流光,还有大量泥金彩漆所绘的花鸟虫兽,天官赐福、麒麟送子等等吉祥主题。
这正是当年父亲为那位佛郎机贵族打造的“百戏轿”——十里红妆之中最璀灿的明珠。
正是因为它完美,太完整,难以分割,郑应章一直不知道如何将这样东西拆成小器物,这才得以保存下来。
徐妙雪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她好象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她仿佛通过流转的光阴,看见了父亲的身影——或许匠人的魂魄当真会附着于亲手打造的器物之上,诉说着他的痴心与不甘。
孩童时的她不懂,只觉爹爹终日沉迷这些木石金玉,而她亦单纯觉得好看。
此刻她才明白,为何那佛郎机贵族只听父亲咿呀比划着名陌生言语,便签下契约奉上重金,等待一个远隔重洋的承诺,也终于知道沙头岙的村民为何愿将几代积蓄托付,为父亲那名扬四海的梦添砖加瓦。
原来璀灿之物真有撼动人心之力。这般美,超越金银利禄,高于柴米油盐,甚至跨越王朝兴替,自成一段不朽风华。
不知重洋之外,那位佛郎机贵族的女儿是否将出嫁?他们是否还在等待来自东方的十里红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