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恭用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
他曾是慈溪田头一个游手好闲的庄稼户,本名叫泥鳅,在他十九岁那年,他亲眼看着青梅竹马的楚二娘穿着大红嫁衣被扶上花轿,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他两手空空,什么都不是。
唢呐声嘀嘀咕咕吹了一路,声声刺着他的自尊心,逼得他愤而离家,想去搏个新的出路,然后风风光光地衣锦还乡,向他的二娘证明,她嫁错了人。宁波府商贸发达,他成了一个布行的伙计,帮着东家跑商。
然而人就是本性难改的,有次押送货物至金陵,差事本是顺利,偏他鬼迷心窍,装成阔佬将沉甸甸的货款在秦淮河的灯红酒绿里挥霍一空。
第二日酒醒,他追悔莫及,六神无主,准备编造货款遭窃的谎言,意外撞见东家也到了金陵。
原来是嘉靖帝身边的大太监冯淮(即后来的四明公)来南京办差,冯淮也是宁波府人,这些年对老家商帮多有照顾,因此东家追来南京,正是想给这位帝侧红人献宝,以此求些提携。
那宝物是一枚珍贵的丹药,于修道大有裨益,正投今上所好,也合了冯淮修养之心。只是此药加了一味违禁的海外奇材,当今圣上明令海禁,冯淮何等谨慎,不会轻易沾惹。商人们的孝敬,就被轻描淡写地挡了回来。
不过这倒是让躲在暗处的泥鳅有了从绝路甩上青云的妙计。
泥鳅第一次发现,狠毒原来是他的本能。他自坊间买来毒药,设计鸩杀了东家身边最得力的护卫,盗走那盒丹药,又巧妙地将线索引向东家的对头。商队之间突如其来的火并在那夜爆发,两家十几条性命都成了糊涂鬼。
而他,趁乱在身上弄出些狼狈伤痕,好似浑身浴血,捧着那盒在混乱中故意磕损了一角的丹药,跪到了四明公的门前。
他当时说了什么?
早有些模糊了,只记得那股将生死全然抛却的决绝,演得他自己都信了。他自称是拼死从贼人手中抢回宝物,替自己的东家尽忠,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也要完成东家的遗愿,将宝物献给冯大监。
而且……宝已残损,价值大减,也免于冯大监担上“收受重礼”的污名。
冯恭用至今不知,义父当年是否看穿了他那漏洞百出的表演。
堂上的冯淮,只是静默地听着,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睛,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没有追问细节,没有点破疑窦,只淡淡道:“倒是个敢豁出去的……只是咱家也老了,办完这最后一件差事,就准备告老还乡了,你若愿寻新主,往后便跟着咱家吧。”
泥鳅连连磕头,叠声道着愿意。
“‘泥鳅’之名,终难登大雅之堂,便赐你新名,就叫……‘恭用’吧。”
冯恭用后来稍识几个字后才知道,恭用的意思,是“恭谨为我所用”。
或许从第一眼起,四明公看中的就不是他那份伪饰的忠心,他见多了谄媚之徒,却少见那份向上攀附的野心和不择手段的狠心。
不懂驯狼之术者,往往葬身狼腹。但对于曾在紫禁城波谲云诡中稳立潮头的四明公而言,这不过是帝王心术的微末应用。他的驭下之术,向来是喂饱血肉,令其利爪向外,终此一生,也只能在他掌中奔突。
彼时四明公正欲从权力中心急流勇退。朝堂之上,阉党与文臣势同水火,党争此起彼伏,他欲在两大势力间求得平衡已非易事,全身而退更是难上加难。冯恭用,正是他选中的那条恶狼,既要能替他咬人,也要助他在这暗流汹涌中平稳落地,为他养老送终。
他其实是四明公的第二个义子。至于第一个义子,他与四明公之间都极少提及。那人天生是块读书的料,走的本是清流正途,与他这精通三教九流、专司阴私勾当的路径全然不同。冯恭用心里清楚,正因自己这份“好用”,才能替义父将一切安排得妥帖,才能踏实地享用这泼天富贵。
而那个讳莫如深的名字,就象一道无形的界线,提醒着他这份荣宠的由来与边界。
徜若四明公有了什么危险,被瞬息万变的朝局中被政党抓住什么把柄,那冯恭用就得出去为四明公顶罪。
冯恭用早就做好了准备。
贾氏被请到了公堂上,辨认这裴六奶奶究竟是不是“贝罗刹”,她跟她的外甥女徐妙雪四目相对,贾氏仿佛窥见了天大的秘密,心跳如擂鼓——这丫头,竟然真的是裴六奶奶!可她一副全然跟她不认识的样子,装得天衣无缝!
但贾氏不敢说。
她还记得前几日裴大人醉酒时吐露的真言,要“裴六奶奶”是骗子,那他们这些亲眷,全都是帮凶。
而自从贝罗刹风波一起,程开绶日日在家中唉声叹气,唯恐这事会眈误他明年的科举,贾氏作为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她的命脉乃是自己儿子程开绶的前程,她可绝对不能得罪这位裴大人。
她咬咬牙,伏在地上道:“民妇不认识这位夫人,她不是民妇的外甥女。”
裴叔夜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这才是他当日故意在贾氏面前演一出醉酒失言的原因。
任何威逼利诱都会留下把柄,这些墙头草们随时都会在更大的势力前倒戈,而最高明的胁迫是利用人的软肋,让他们自发自觉地成为“帮凶”。
只是冯恭用对贾氏的反应并不惊讶,也不辩解,只在公堂上一口咬定,是自己觊觎裴六奶奶的美色,几次将裴六奶奶的动作误以为是暧昧的暗示,这才色迷心窍决定陷害她、绑架她。
此计下作又恶毒,一下子将一桩绑架案变成了家丑。
立刻就有流言蜚语四起——怎么人冯恭用偏看上了你裴六奶奶,而不是什么康二奶奶,郑二奶奶……定是裴六奶奶抛头露面,勾引了冯恭用。
徐妙雪自己是无所谓,奈何裴家受不了这种荡妇羞耻,便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尽快息事宁人,让这风波过去。
好在徐妙雪和裴叔夜这次意不在四明公,能全身而退已是万幸,还能挫挫他们的锐气,也就不必追着咬冯恭用。
当然不会是无人伤亡。
最焦灼的当属郑桐。
他如热锅上的蚂蚁,连日来只盼着揪出骗子追回钱财,岂料兜转一圈,裴六奶奶竟非骗子——那他的银子该向谁讨?他想求见四明公问个明白,奈何对方深陷舆论闭门谢客。门房更是阴阳怪气,反怪他传递假消息连累了冯恭用。
这下好了,郑桐里外不是人。
只得把心一横,硬闯裴府。
“裴大人!向我引荐钱先生的是尊夫人,您总得给个交代!”他直接在大门口叫嚷,俨然耍起了无赖。
裴叔夜不许府中人去开门,晾了郑桐大半个时辰,任他喊得嗓子都哑了,才觉稍微报了徐妙雪当日被下哑药、至今嗓子仍沙哑的仇,悠悠然地叫人请郑老板进来。
裴叔夜屏退左右,也不叫人上茶,自己端着茶盏,品得那叫一个优雅,仿佛没看到郑桐渴得直滚动的喉头。
“郑老板,内子在外售卖宝船契,凡经她亲手所收之银钱,或退或还皆无二话。然她与那位钱先生不过一面之缘,是你执意要结识对方。当初如何求她引荐,莫非忘了?若再信口污蔑,休怪裴某公事公办了。”
郑桐心知前些时日自己落井下石的行径,此刻见风向已变,哪敢在裴叔夜面前放肆,忙堆起笑脸:“裴大人——裴大人!是在下心急失言,怪我!可您定要帮帮我啊。上回您答应运盐,结果十船盐货全沉海底,那都是在下的身家性命啊!”
“出发前裴某便明言海运风险,是你亲口承诺一切后果自行承担。那夜若非我的人撤得及时,连我都要折在里头,你还有脸来质问?”
郑桐哑口无言。
裴叔夜忽而倾身,压低声音:“郑老板恐怕还不知……当晚举报私运出海的,正是四明公。”
郑桐脸色骤变。
他在四明公跟前做小伏低、千求万请,好不容易求得对方首肯,愿意帮忙,转头竟被这老阉人举报?
“不知郑老板从何处得知内子是骗子?你可曾想过……这消息的来源?”
裴叔夜轻描淡写地一问,却拨响了郑桐内心深处的那根弦,一声清明,馀音震耳。
当日郑桐被这消息的惊骇冲昏头脑,只觉横竖不亏,便没有多想究竟是谁给他的信息,屁颠屁颠便去找四明公联手,他想得到美,既能帮四明公打击裴叔夜,又能帮自己找回被骗的钱财。
自古以来,墙头草都没有好下场。
此刻郑桐才明白……裴六奶奶既然是被冯恭用绑走的,说明四明公根本无意追查骗子,只想借此铲除异己,目标正是裴叔夜!
是了……四明公要对付裴叔夜,却拿他郑家当垫脚石,何曾在意过郑家死活!
“郑老板,裴某很早便告诉过你——”裴叔夜垂眸看着杯盏中水纹漂亮的纹路,语带惋惜,“你的事,如今宁波府唯有我能相助。你偏不信,闹至这般田地,裴某……也爱莫能助了。”
裴叔夜惋惜地摇了摇头。
郑桐悲从中来,扑通一声在裴叔夜面前跪下了。
这些日子裴叔夜和徐妙雪做的一切,“润物无声”,终于在此刻完成了一个漂亮的闭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