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的宁波府城褪去昼间繁华,青石板街映着零星灯火,似浸油的墨缎般幽亮。沿街铺面皆已上板,唯有急促的马蹄声碎碎掠过万工桥,惊起蜷缩在檐下的野猫,碧瞳一闪即逝。
裴叔夜猛勒缰绳,马蹄刮出一道刺耳声响,终于截住那辆马车。
马夫被惊得一个激灵,眯眼辨认马上之人:“裴大人?”
裴叔夜直接上前一把掀开轿帘:“徐——”
话还没说完,就哽在喉间。
车厢内空无一人。
裴叔夜目光骤然凌厉,扫向马夫:“你驾着空车从如意港回来?”
马夫连忙作揖回答:“回大人的话,宴席将散了,小人照例先去套马备车,谁知发现承轴有些松动,生怕路上出事,特地赶回府里换辆稳妥的……”
琴山傻眼了,忙解释道:“六爷,属下是听侍女们说六奶奶离席了,又看到我们家的马车离开,才以为是六奶奶提前走了……谁知……这……”
裴叔夜已经察觉出了异样,俯身探向车轴,卯衔接之处确实松动,似乎只是年久失修,细看却有几道新鲜刮痕,分明是被人刻意撬松。
看似处处都是巧合,但能骗过琴山的眼睛,绝对是高明的设计。
调虎离山。
裴叔夜脑中浮现出这四个大字来。
那么,徐妙雪就还在如意港上。
将他支走,是为了让她孤立无援。她的身份恐怕已经暴露,只要他不在,他们就能给他的“夫人”罗织罪名,先斩后奏。
此刻若折返如意港,至少需大半个时辰。待他赶到,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裴叔夜只略一沉吟,便做出了决断。
他压低声音对车夫道:“你弃车步行回府。今夜见我之事,若走漏半分——”话未说尽,目光不经意一扫,车夫顿时冷汗涔涔,连连躬身。
“小人明白,小人心里有数……断不敢多嘴!”
裴叔夜侧身让人离去,随后转向琴山:“你即刻去医馆请大夫,就说我宴中误食腐鲜之物,中毒昏厥,呕泻不止,途中倒地难行……无法归府。”
“啊?这是为什么?”琴山的惊讶脱口而出,他已经做好快马加鞭回如意港的准备了,“爷,你不觉得这事古怪吗?说不定徐姑娘有危险啊!”
“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如此。”
裴叔夜想起赴宴之前他和徐妙雪在马车里的闲聊。
“裴叔夜,若有一天我的骗局尽数败露,成了千夫所指,你会不会义无反顾地护着我?”
“不会。”
“你再说一遍?”
“若你的骗局败露,我作为你的夫君,首当其冲便是要即刻澄清关系,划清界限。否则岂非一同被你拖下水?”
没想到,一夜都未过去,已是一语成谶。
裴叔夜登上马车,已决意如此:“就按我说的做,记住,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琴山还是没反应过来,他跟了裴叔夜这么多年,爷是什么样的人他很清楚,这些年他好不容易对一个女子倾心,那定是奔着长久去的,可这才几天过去,就大难临头各自飞了?
琴山很尤豫:“那就让徐姑娘一个人在宴上?”
裴叔夜坐在马车里,锦帷的阴影交织在他的脸上,似是无情的刀光剑影将他笼罩。
他也已置身风暴之中。
徐妙雪先前总说要跑路,她的决定其实没有错。是他强行将她留了下来,所以风险不仅是她一个人的。
徜若她满盘皆输,他也会跟着身败名裂,因为他们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但——还远没有到这一步,只要他还在棋局上。
片刻寂静之中,他却仿佛走完了与她相识至今的所有岁月。那些争执与相伴、疏离与牵挂,皆如车外流转的夜色,无声却汹涌地漫过心头。
“做她的男人得有一种自觉——决不能在她之前倒下。”
往常过了亥时四刻,如意宴便该步入酒酣耳热的高潮了。一部分宾客尽兴而归,另一部分则留连宴间,与长夜共醉,喧笑不绝。然而此刻,宴会的秩序已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肃杀之气。
宴厅半边场地被屏风匆匆隔开,官差们正逐一筛查在场女子手上的疤痕。贵女们由几位德高望重的夫人陪同查验,而有嫌疑的侍女则皆被关押在底层仓库,由官差押送上来逐一辨认。
战战兢兢的贾氏被人引至场中,她便是那个被要求大义灭亲、指认“贝罗刹”的家人。
冯恭用在港外配楼里早就将话对她说得明明白白了,她的外甥女徐妙雪,正是那个令宁波府闻风丧胆的女骗士“贝罗刹”。若她助官府擒获真凶,便可免责,不牵连程家。
贾氏自是徨恐万分,连连应允。
这是她头一回踏足如意港盛宴,却已被吓得魂不附体,目光低垂,不敢四处张望,只囫囵瞥见满目金碧辉煌,琉璃灯盏映着玉盘珍馐,晃得人眼晕。
正当查验之际,忽有一名官兵疾步来报:“大人,底层仓库中有一名被关押女子逃脱了!”
那充作临时牢房的仓库之内,一截原本用于捆绑的麻绳,此刻正松松垮垮地系在窗棂上,另一端垂入漆黑的海面,随波晃动。
人竟然是跳海脱身了。
场面霎时哗然。
“这么多官兵看着居然还能逃了?”
“逃走的那人必定就是贝罗刹啊!”
“但那女子逃走了,不就不知道是谁了吗?”
不知是谁提议道:“清点一番,看此刻谁不在场——逃的是谁,不就一目了然?”
又是一番人仰马翻的清查,女眷席间人声嘈杂,更有胆怯的闺秀被这阵仗吓得低声啜泣。约莫小半个时辰后,终于得了结论。
所有与宴侍女皆核验在册,而唯一不见踪影是一名女眷——
裴六奶奶。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是的,当徐妙雪判断自己在劫难逃的时候,她的宗旨向来都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可以在逃亡的路上,但不能在敌人的手里。
轰隆一声,有人愤怒地掀翻了案席,杯盏羹肴碎了一地。
郑桐哀嚎地跪在地上:“没想到裴六奶奶就是‘贝罗刹’,翁大人!翁大人明鉴啊——小民几十年如一日,风里来雨里去,一袋盐一袋盐地辛苦攒下的家业,就这么被他们裴家骗了个干净!若非今日老天开眼、真相大白,小民……小民只怕到死都还蒙在鼓里啊!”
郑桐这会当真是字字泣血。
他本以为今晚能将裴六奶奶按死在这里,他要让这骗子把他的钱都吐出来,没想到临了最后一步,人竟然跑了!到手的“救命稻草”又打了水漂,他怎能不吐血?
“你休要带上我们整个裴家,”见风向实在不对,一直没吭声的裴二爷终于发话了,“我家老夫人早就觉得那骗子不对劲,几次要我六弟休了她,奈何这女人手段了得,将六弟也骗得团团转,此事我们裴家是毫不知情的!”
“可她就是你们裴家明媒正娶的媳妇!裴家必须给个交代!”
眼看双方争执不下,如市井吵嚷,翁介夫缓缓抬手,声虽不高,却令全场霎静:“此案骇人听闻,必将彻查到底。”
冯恭用嘴角露出微不可察的一个笑意。
他的目的都达到了。
郑桐目光短浅,只是想要让骗子把钱吐出来,而冯恭用可不在乎那点钱,他想一箭双雕,既能除掉徐家遗孤,又能借此撼动裴叔夜的根基。
他手下看守的人,怎么可能轻易逃脱?自然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留了口子。他还派人在岸边都设下了埋伏,跳入大海容易,就算能在这午夜的大海里生还,想要上岸却难。此女跑了反而对他更有利,不然光靠贾氏的指认,又没有任何物证,真的要将她定罪还得使手段,但她跑了,便是坐实了她做贼心虚。
是她自己放弃辩解的,那可别怪流言甚嚣尘上了。
这可是三人成虎的世道,靠无数张嘴异口同声就能给人定罪——正如当年的陈三复。他开辟港口,引率无数走投无路的百姓扬帆出海、经商谋生。鼎盛之时,宁波府中谁不赞他一声“义商”、“豪杰”?可自他被朝廷剿灭,便再无从辩白,所有罪名都能扣在他头上——他据海称王、拥兵自重、虐杀明军、蛊惑民心……岁月推移,宁波府的街谈巷议间,谁还会再记得陈三复曾施予的活路与恩义?
当所有人都认为一个人有罪的时候,不管真相如何,他就是真的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