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凝滞了一瞬,裴叔夜打了个圆场,揽过徐妙雪:“这位是阿放兄弟——他常年都在海上,你怎么可能眼熟?肯定是看走眼了。”
徐妙雪狐疑地看看阿放,他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
正这时,有个水手火急火燎来报:“六爷!远处好象有几艘倭人的船!”
这几年浙东沿海的倭患在明军的打击下确实少了,但倭国地小物稀,倭人们依然会在海域上游荡抢掠,而他们只有这艘小船,不能掉以轻心。
裴叔夜面色肃然地交代徐妙雪:“我去看看情况,阿放,劳烦你带我夫人去舱底藏好。”
徐妙雪无声地跟着阿放前往舱底。
大概是太沉默了,阿放突然开口道:“你觉得我眼熟,应该是见过我的老爹卢宗谅。”
徐妙雪一顿,回头借着舱底的油灯细细打量阿放——是,是有点象卢宗谅,甚至跟卢明玉也有几分相似,难怪她会觉得眼熟但又不知在哪里见过。
可卢宗谅的儿子……怎么会……
卢放咧着大白牙笑了起来:“六爷知道我不爱提卢家,所以就替我保密,其实没啥不能说的。”
原来,那是在如意港繁盛的那些年,宁波府的地界多的是往来的番人,卢宗谅统领着宁波商帮,做的是八方生意,虽明面上与陈三复不相干,但实则少不了跟他们打交道。
风月场上来了几个佛郎机舞姬,身量高挑,肌肤雪白,最慑人的是那双漾着水蓝波光的眼眸,顾盼间仿佛能勾魂摄魄。她们跳的并非中土柔婉之姿,而是踏着激烈节奏、充满异域风情的舞步。手臂舒展如天鹅引颈,腰肢旋扭似火,裙裾飞扬间足间疾踏,击打出铿锵的韵律。
那舞姿大胆奔放,情感炽烈如火,与当时江南流行的婉转清歌截然不同,直看得席间众人目眩神迷。
卢宗谅酒后醺然,便与其中一位歌姬春风一度,才有了卢放。
卢放长得象卢宗谅,唯独那双水蓝色的眼睛继承了母亲,这也成了他无法抹去的“杂种”印记。他从小在高门深院里谨小慎微地活着,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始终矮人一等。
直至陈三复发展得最红火的那年,年少的卢放不甘虚度一生,决意要自己闯出点名堂来,上了如意港。他是个造船的奇才,竟真的脱颖而出,亲手为陈三复改造商船、精进战舰,使其船队航行更速、战力更猛,一跃成为陈三复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卢放也借着便利,为老爹卢宗谅牵线搭桥揽下不少生意,在卢家也逐渐有了几分立足之地。然而“泣帆之变”一朝爆发,卢放生死不明,卢家便忙不迭地与陈三复一派切割干净,仿佛族中从未有过卢放此人,抹去了他所有存在过的痕迹。
如今偌大宅邸之中,也唯有几位年迈的老仆偶尔在茶馀饭后,还会提起那位眼眸湛蓝的卢放少爷——记得他是个热心肠的活泼少年,待谁都是一片真诚热烈。
被家族彻底抛弃后,卢放多年漂泊海上,如无根浮萍,直至遇见被贬岭南道的裴叔夜。
他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卢放与那些追随过陈三复的旧部,个个身怀绝技,心高气傲,虽是落魄之人,却从不轻易服人。裴叔夜当初为追查海婴下落,将他们一一寻出问询。他们原以为这朝廷来的书呆子,会毫不尤豫地将他们这些榜上有名的“海匪”押送官府。
然而裴叔夜并未如此。他竟化身“六爷”,带着他们为岭南道的海商与渔民护航,迎击来袭的倭寇与番船。几场硬仗下来,裴叔夜不仅谋略过人,更身先士卒,其胆识与担当终于折服了这群桀骜不驯的海上儿女,令他们心甘情愿追随其后。
“他要找的人是海婴?!”
裴叔夜曾经告诉过她,他回宁波府是要找一个人,但没想到是找陈三复的女儿海婴,更没想到他的秘密就这么轻易地从卢放口中说出。
“对啊。”卢放轻松地回答。
“这……这是能说的吗?”
“有啥不能说的?他都把你带到海上来了,说明你就是他最信任的人——在海上讨生活的人没有秘密!天和海那么大,藏着掖着算什么?”
那徐妙雪就来劲了,裴叔夜一直神神秘秘不告诉她的事,她都可以问个底朝天了。
“他找海婴,是因为要查泣帆之变吗?”
不过这个问题,卢放没有正面回答:“当年的事,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有些人就任着这秤歪了斜了,但有的人忍不了。”
“那你们都相信他能帮你们翻案吗?”
卢放摇了摇头,目光似有几分惆怅:“很难,当年的事已经盖棺定论了。”
徐妙雪开始明白为什么裴叔夜回宁波府之后总是神神秘秘,并没有什么翻天复地的大动作。
因为很难,所以得蛰伏。得看起来与所有人同流合污,让他们放松警剔,才能一击必中。这很是裴叔夜的风格。
“但六爷说,他一定能带我们回家。”
似一记重锤猛地敲在徐妙雪心上。
是啊,如意港那些被称为“海匪”的人,谁又不是这片土地上土生土长的儿女?他们当初来到如意港,不过是为了奔一个出路,竟悉数被烙上通辑犯之名,从此故土难归,乡关永隔,只剩这茫茫大海,竟成了他们的牢笼。
她曾以为裴叔夜做这个神秘的大海商“六爷”,是利益熏心,那个写出《刑辩疏》的探花郎初心不再,原来……
他是这样一步一步,看到了大海的真相,从一个纸上谈兵的书呆子,成了背负着无数个游子微不足道愿望的裴大人。
所以他才住在那艘简陋的船上。因为还有那么多人都留在海上,他只能靠日夜不停歇的海浪起伏时刻提醒自己,一日不成事,一日便上不了岸。
徐妙雪心里有一块巨大的石头悄无声息地落地了,最初她对裴叔夜充满了偏见,而在这些时间的相处之中,即便对他一无所知,她依然已经看到了他的正直和善良,如今这些值得钦佩的品质再次得到了证实,徐妙雪心中充满着说不上的喜悦。
她这样的侠女,会因不公的事而愤怒,当然也会因那些高尚的品格而触动。
她看着卢放笑了起来:“你再跟我多说说他的事吧。”
卢放是个热心肠的人,他敏锐地发现了徐妙雪脸上那种微妙的钦佩,心想自己报答六爷的时候到了,他可得好好夸夸六爷!
“嫂子,我可从没见过六爷对哪个女人象对你一样这么上心。”
“是吗?”徐妙雪心中暗爽,“他在岭南道没有女人吗?”
“他整天跟我们这些大老爷们在一起,哪来的女人?”
“那你怎么知道他对我上心?”
“以前咱们出海,六爷可是最谨慎不过的人。他跟我们三令五申——天大的富贵都能扔,但命必须保住!可这一回……嘿,他就那么不管不顾冲进风浪里去找嫂子你了。说真的,那会儿我们压根没法保证能准时赶到,万一迟上一步——可他愣是豁出命去也要搏这一把。”
卢放的声音低了些,带着几分后怕:“等我们好不容易把船靠过去,您已经呛水昏过去了。我们就看见六爷在水里死死托着您,那么大的浪头打过来,他都没松手……”
徐妙雪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了。
“还有之前,普陀山那回——”
嗯?普陀山什么事?徐妙雪蓦得警剔起来。
“那会您不是跟六爷闹别扭来着,别看咱六爷人是走了,也还要我们每日都传岛上的信息给他——”卢放说到这里,还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起来,这跟我们卢家也有关系呢,我那糊涂爹非要把明玉嫁给六爷,还让大奶奶设计陷害你的声誉,不过幸好,这些六爷早就发现了——”
“早就发现了?”徐妙雪越来越惊讶。
他不是那天晚上着火之后才赶到的吗?若是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事发之后才来?
“——还有郑家二爷不是往海里丢了件东西吗?那东西对嫂子你很重要,是不是?六爷可是特意吩咐我们提前备了小船藏在礁石后头,就为了把那东西给您捞回来!”
轰隆一声,徐妙雪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方才翻涌的感动倾刻冻结。
是那卷她骗郑应章写下的、记录着郑家罪证的贝叶经!
原来早就落在了裴叔夜手中——那他岂不是从一开始,就清楚她接近郑家的真正目的了?
无数曾被忽略的细节在这一刻骤然串联:他“大意”地让她转交腰牌给三姐,还将牢房路线细致告知……原来全是刻意纵容,只为引她去见郑源,好从郑源口中得知郑家所有的罪行。
那他杀郑源也就说得通了。
他也想对郑家下手,可又想借她的手,所以杀郑源“引火上身”,就能顺理成章地引她开始报复郑家,又博取了她的同情和信任,令她对他放松警剔……
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徐妙雪的所有骗局才开始对裴叔夜毫无保留地开诚布公。
原来,在更早的时候,裴叔夜就开始算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