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裴叔夜的人生里,快乐于他而言是一种贫瘠的体验。
他能成为裴家的养子,一举跃过龙门,只因他是块读书的好料子,裴老爷慧眼识珠,认为这是能振兴裴家的人。可裴家其他人却不这么认为,都当他是乡下人,明里暗里给了不少白眼。
裴叔夜自小便饱尝人情冷暖,肩上扛着比旁人更重的担子——有鞭策的,有看笑话的,他须得照单全收,然后卯着一股劲心无旁骛地苦读。
登科及第的那个瞬间大概是快乐的,他终于能长舒一口气,全了养父的期待,全了裴家的名望,从此为自己的理想与志向而活。
但那意气风发的日子不过月馀。
被贬谪后的那几年,他都心事重重,回宁波府后,更是要步步为营。老天爷是一刻都不让他歇着,非要让他心里头憋着一股气地过活。
可这股气在遇到徐妙雪后,分明也没泄掉,却也不那么紧绷了。
于是在这样凄风苦雨朝不保夕的时刻,他能说出最柔软的话,竟然是“快乐”。
若是寻常女子听到这样的话,只会觉得这男人说话轻挑,不负责任——为何不说“无论生老病死,我都不离不弃”,为何不说“天涯海角永相随”,“为何不说“八抬大轿三媒六礼娶你为妻”,只说“假戏真做”?
说到底还是“戏”,那这“戏”的这程度有多少,这期限有多长?
都是未知。
可偏偏徐妙雪也不想听到那些更宏大的誓言。
比如“爱”。
这大概就是什么锅配什么盖,一个箩卜一个坑。
他们都不知道爱是什么,却看到太多人因为“爱”而变得厮缠和丑陋。所以他们这样谨慎的人,没有办法许下天长地久的承诺。
而“快乐”是他们彼此的人生中,最稀缺又珍贵的东西。
就这样一个轻飘飘的词语,轰然敲开了徐妙雪的心扉。
她觉得好笑,不久之前那么不可一世的裴六爷,居然这样温柔又深情地跟她说话,她真想叉腰大声嘲笑他——你看,你输给我了吧。可古怪的是,她脸上却不争气地簌簌流着泪,象是个摔倒要糖吃的小孩,在他面前露出了过往所有积压的委屈。
“裴叔夜,我可不是那种买点首饰、给点笑脸就能哄好的小姑娘。”
“我知道。”
“让我快乐很难的。”
“我就喜欢难的事。”
“我们的契约才一年。”
“已经撕了。”
“你现在连契约都没了,我想走就能走。”
“你走去哪?带上我。”
徐妙雪终于忍俊不禁,哭笑不得道:“我能带你去哪?就这破地方,我只能带你去死。”
裴叔夜只是笑笑,也不觉得不吉利,只是挪过去坐到她身边,靠着土垛子伸展开四肢,十分自然地将徐妙雪揽到了怀里,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
“那也挺好,大海是我们的故乡,死在这里就当我们一起回家了。”
“胡说八道,”徐妙雪忍不住反驳,“裴叔夜——你不会真的没办法,纯是来送人头的吧?”
“等。”裴叔夜蹭蹭徐妙雪的脑袋。好柔软好舒服。又蹭了蹭。
“等什么?等多久?就在这儿等?”
“是啊,这儿多好,没人打扰我们,”裴叔夜眼神里闪铄着豺狼一样蠢蠢欲动的光芒,“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请便。”
“我现在就想打你。”徐妙雪人还虚弱着,嘴巴却已经活过来了。
“你不想做什么的话,那就我来——”
说着,裴叔夜缓缓俯身——
徐妙雪轻车熟路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她以为两人即将唇齿相交的时候,裴叔夜突然用麻绳在她腰上捆了一圈。
“你干什么?!”
与此同时,头顶传来了不堪重负的断裂声!
一根支撑垛口的朽木终是承不住风雨洪浪的连番冲击,自根部咔嚓断裂。夯土块混着碎石如溃堤般崩塌,洪水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凶兽,裹挟着碎木断砖轰然冲入望楼!
裴叔夜似乎早有预感,这时猛地将徐妙雪用力往上一送:““抓住窗沿!”
他自己则用后背硬生生扛住冲过来的土块。浑浊的洪水瞬间淹至腰际,冲得裴叔夜脚步跟跄了一下。
徐妙雪却安然无恙地被他用上半身托住。
“爬出去,跳到海里。”
徐妙雪惊惶地垂眸看:“那你怎么办?”
裴叔夜却朝她安心一笑:“你听我的,都说了一起死,我肯定不让你独活。”
徐妙雪哭笑不得——都什么时候,他还说这些浑话!
洪水还在不断从缺口涌入,水位肉眼可见地攀升……
徐妙雪脑中闪过一丝混乱的念头——他方才说等,到底等什么啊?
远处似乎传来一声奇怪的号角声。
……
徐妙雪再睁开眼时,是被一种温和而持续的摇晃感唤醒的。
身下不再是冰冷潮湿的砖石,而是干燥的、带着些许清冽气味的铺垫。身上沉重的湿衣不见了,换上了一身虽粗糙却干净柔软的棉布衣裳。伤口被妥善地包扎过,那股缠人的高热也退去了,只馀下大病初愈后的虚软。
她这是……在哪儿?
她撑起身,环顾这间狭小却整洁的舱室。木壁随着某种规律的节奏轻轻摇摆。她心下惊疑,赤足踩在微凉的木板上,推开那扇虚掩的窄门。
炫目的阳光毫无征兆地涌来,刺得她瞬间闭上眼,脚下因船的晃动微微一晃。海风扑面,带着她从未体验过的、纯粹而强烈的咸腥气息,强劲却并不难闻。
待她渐渐适应了光线,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彻底怔在原地。
瓦蓝,一种极致的、近乎不真实的瓦蓝色,从船边一直铺陈到视野的尽头,与同样湛蓝的天空在遥远的地方融为一色。 这不再是宁波府近海那黄浊翻涌的模样,这里的海水清澈得近乎透明,阳光在其上洒下碎金万点,随着波涛起伏闪铄。
她正站在一艘船的甲板上。船身随着广阔的海面优雅地起伏,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几名精壮的汉子正背对着她,在桅杆下忙碌着。他们古铜色的脊背在烈日下泛着油亮的光泽,正吆喝着号子,合力收卷着一面巨大的、略显陈旧但完好的硬帆。徐妙雪注意到,这船不算特别巨大,但船型流畅精干,与她曾在港口见过的笨重粮船或威严战船都不同。
这是……“开浪船”。因为要做“宝船契”的骗局,她也看过不少船的图纸,知道这是闽粤一带能破深浪、御风涛的船型,最是灵活坚固。可这样的船,怎会出现在东海?又怎会载着她来到这片远海?
甲板的水手发现了她,动作顿了一顿,投来好奇的目光,却并无恶意。其中一人朝船舱方向喊了一句她听不太懂的方言。
“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后方传来。
徐妙雪回头,裴叔夜朝她款款走来。
舷边的汉子们见到裴叔夜,纷纷抱拳打招呼:“六爷!”
徐妙雪有些恍惚——原来她来到了裴六爷的海上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