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带着村民,直接去官兵赈灾的驻守点。”
徐妙雪沉思了片刻,做了一个决定。
“那不是羊入虎口吗!”幸好风急雨骤,阿黎的惊呼也没引起周围人的注意。
“我看到山下海岬处有一个废弃的烽堠。”
阿黎顿时明白徐妙雪想做什么了。
烽堠是沿海警报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受卫所或巡检司管理,燃起烽火即可传递警报。三浦村本有好几个烽堠,而现在离得最近的那个因总受风灾侵袭,已经弃用。
但总归还会堆放一些燃料。只有点燃烽火,才有可能被远处的卫所、官府看到,援兵就会赶来,而不是被冯恭用控制的士兵轻易忽略或掩盖。
这是已知的、唯一的、能发出强光浓烟信号的地方,是最快速有效的求救方式。
只是山体已被洪水破坏,平常轻松的下山路,如今狂风暴雨,如跨越天堑般困难。
“还是我去吧!”
“不能让冯恭用看到我的脸。你轻功好,在驻地机灵着点,想办法出去给——”
徐妙雪顿了顿,在最危险的时候,她第一反应竟是裴叔夜。
从前的她不会求救,她默认了这个世上不会有人来救她,更何况裴叔夜这样利益至上的人,但她现在几乎不假思索地认定,只要能给裴叔夜报信,他一定会来。
这个念头顿时让她充满了勇气。
“我知道,出去给裴大人报信!”
徐妙雪点了点头,给了阿黎一个肯定的眼神,自己折身就往山林里钻去。
碎石与断枝在狂风中横飞,通往烽堠的小径早已被雨水泡软,泥浆没过脚踝,每一步都象踩在深渊边缘。
蓑衣浸满了雨水已经沉重不堪,徐妙雪索性扯下碍事的蓑衣,任由暴雨浇在身上。
前方的路模糊不清,攀上一处陡坡时,脚下泥土突然塌陷,徐妙雪猛地抓住一截裸露的树根,指甲深深掐进树皮,才没滚落山涯。
徐妙雪甚至还有闲心笑了起来——她就知道,她是一个大难不死的人。
她从没有怀疑过这件事,大概是她太笃定了,哪怕是妖魔鬼怪飘到她面前,作弄她,用死亡吓唬她,她也会毫不尤豫地来一句——快滚,别挡着老娘的生路。
所以她总能化险为夷。
不知就这么踉跟跄跄地走了多久——终于夯土台基上,一座灰黑的望楼孤悬于海岬尽头。院门半朽,被狂风吹得哐当作响。徐妙雪冲进院中,却听见头顶一声裂响。
一根被风折断的椽木直坠而下。
徐妙雪侧身急避,木椽仍重重擦过左肩。剧痛瞬间炸开,她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右臂霎时脱了力。湿透的衣袖下,温热血迹混着雨水蜿蜒而下。
她喘息着撑起身子,撞开望楼木门。
存储柴草的隔间已渗了水,但角落一捆狼粪还算干燥。她扯断束绳,将狼粪堆在烽火台上,颤斗的右手连擦三次火石才迸出火星。
浓烟尚未腾起就被狂风撕散,但烈焰在雨中竟越烧越烈——徐妙雪方才泼了半壶巡检司士兵遗留的灯油。热浪灼得脸颊生疼,她却笑了起来。
至少此刻,百里外的卫所、山间的流民、甚至更远的府城,都能看见这垂死般的呼救。
剧痛却在此刻袭来。她低头看见一根生锈的铁钉不知何时刺入小腿,血已浸透鞋袜。
身后传来山体滑坡的轰鸣。徐妙雪回头望去,来路已被泥石彻底吞没。
烽堠成了孤岛。
暴涨的护城河水已漫过桥面,裴叔夜的快马冲出城门,马蹄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袍角,正要扬鞭之际——
“裴大人!裴大人——!”
一声嘶喊穿透雨幕。裴叔夜猛地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在泥泞中划出两道深痕。
一名衙役跟跄着追来,蓑衣下露出府衙的号服:“裴大人!知府大人有急事请您回去商议!”
裴叔夜握缰的手一紧。
若此刻折返,或许正中冯恭用和四明公的调虎离山之计,可若真的有急事,那一定是事关民生的大事……
他抬眼望去,雨帘中,整个宁波府城如同浸在混沌的雾里。
而三浦村此刻正被飓风撕扯得面目全非。
“冯先生,有一批村民上山路上遇到了泥石流,现在朝着咱们驻地奔难来了,您看……”
冯恭用冷笑一声道:“呵,这群刁民,还挺知道哪儿安全。”他沉吟片刻,“先不管,山路难着呢,能不能走到这里且二说——”
忽然,外头传来异样的喧闹,冯恭用狐疑地走到窗边,只见十几个生员哗啦啦涌进赈灾点驻地。
他们大多是从府学赶来救灾的——受程开绶的号召,为生民立命,于是个个披着蓑衣背着药囊、提着米袋,此刻见满营兵丁在驻地无所作为,顿时怒发冲冠。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为首的生员一甩湿透的襕衫下摆,指着檐下避雨的士兵们厉声道,“飓风摧屋,百姓流离,尔等食君禄的官兵,竟在此安坐如钟?”
几个士兵面面相觑,不敢接话。这些读书人最是难缠——骂不得、打不得,稍有不慎,一篇檄文就能传遍江南士林,连知府大人都要头疼。
“诸位秀才公,”有士兵硬着头皮上前拱手,“驻军正在按章程调度,只是风急雨大,山路难行……”
程开绶在他的同窗们之中拱火:“听听,风急雨大,当年戚继光将军抗倭,何等风雨不曾见过啊……”
众人义愤填膺:“尔等这般推诿,对得起身上这铠甲么?学生这就记下今日所见,待风雨稍歇,定要呈文府尊!”
冯恭用闻言神色凝重,对身边百户吩咐几句,随后从屋中走出。
他安抚众人道:“诸位相公误会了,四明公特命在下来帮三浦村度过此次风灾难关,百户大人已经派人去寻还未来得及撤离的百姓,将他们都接到驻地中来。”
冯恭用方才派人速速将受难的百姓们接过来,一来能堵住这些读书人的嘴,二来……索性将人都控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若是那小妮子敢踏进军营,他有的是法子让她暴毙,她若不敢来,那就在外头等死,反正左右都是一个死。
“那我们都来了,我们也一起去找。”有生员一腔热血,其他人应声附和。
程开绶在人群里暗暗观察着冯恭用的神情。
他带着生员们来此地,多少能震慑冯恭用,让他们行事有所收敛,不至于一手遮天。
可这毕竟只是缓兵之计……徐妙雪到底会在哪里?
“烽火燃起来了!”
有人高呼了一声,所有争论戛然而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茫茫雨幕中,一道赤红的火光骤然刺破雨幕。
冯恭用脸色一变——这群生员好忽悠,来了顶多有些闹心,不足为惧,可这烽火一旦燃起,便会引来周围卫所的人,那三浦村可就不好控制了!
是谁在点燃烽火?
“那边的烽堠不是废弃了吗?”
“难不成是有被困的村民在求救?”
“走!我们去救人!”
生员们一窝蜂地要去救人,冯恭用一抬手,哗啦啦的士兵便将驻点大门围住了。
冯恭用肃然道:“这烽火传递海上军情所用,定是倭寇趁着飓风来偷袭!”
冯恭用分明是睁着眼说瞎话,这恶劣的风雨里,什么倭寇能来?
有人忍不住驳道:“海上都见不到一条船,何来倭寇?”
“诸位相公不知,那些倭寇善水性又狡猾,纵是飓风天也敢搏一搏呀,诸位都是宁波府的未来,若是以身犯险,那在下可是难辞其咎啊!”
冯恭用说得十分真诚,倒是唬住了一些上头的生员们。
“诸位相公们且在营地稍等,在下这就派人去探查个虚实。”
冯恭用决定在更多人来之前,先把这个麻烦解决掉,他给身边的亲信士兵使了个眼色,那士兵立刻得令出发。
程开绶急得直捏拳头——他得想个办法离开营地,去烽堠才行。
他不敢太露头,一来仗着冯恭用没见过他,不知道他是谁,只当他是生员中的一个,但若他露头引起了冯恭用的注意,一查便知道他就是程开绶,那非但救不了徐妙雪,还得把自己搭进去。
正思索间,百户领着那批村民们回到了驻点。
生员们帮着救治,帮着照顾人,营地顿时热闹了起来,也暂时顾不上远处的烽火了。
程开绶在人群中挨个搜寻——没有见到徐妙雪。
而本该混在人群里的阿黎,早早就机灵地躲到了驻地伙房里,并没有与程开绶打交道。
程开绶抓着一个村民询问:“阿婆,是谁去点燃烽火了? ”
那阿婆想了半天——“好象是个小伙子!”
程开绶半信半疑,若是个男子,那便不是徐妙雪了?
是了,徐妙雪上山时,知道冯恭用想抓个女人,所以正扮了男装。
没有日光,天幕从阴沉到晦暗不过是几个眨眼的事。狂风在烽堠外嘶吼,摇撼着年久失修的望楼。
徐妙雪蜷缩在墙角,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雨水从残破的瓦隙间渗漏,在她脚边积成水洼。
她的视线开始模糊。火光在眼中摇曳成重影,忽明忽暗,象是随时会被黑暗吞噬。耳边风声、雨声、海浪声交织成一片混沌,间或夹杂着远处树木折断的脆响。
头一次,徐妙雪开始有了一点的动摇。
——她还能不能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