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雪从小就不是一个安分的姑娘。
也不怪贾氏厌恶她,这就是一个惹祸精转世,一天天不是把这家的小公子揍了,就是砸了那家的铺子,要不就去给盐户们出头,甚至还会偷程家的银子来补贴盐户,使不完的牛劲,比野小子还不叫人省心。
贾氏教育程开绶很有耐心,因为那是她的儿子,是能光宗耀祖的儿子。她恨不能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捧给程开绶,她能为程开绶扫除一切障碍,只为让他有个好的环境读书。但徐妙雪呢,她就是个扔不掉的累赘,给她一口饭吃就是仁至义尽,所以她教育徐妙雪的方式只有一种——打服。
可偏偏徐妙雪是个打不服的犟种,她的灵魂永远在战斗的路上。
起初程开绶会劝徐妙雪收敛锋芒,不要总惹他母亲,这反而成了徐妙雪嘲笑程开绶懦弱的把柄,后来程开绶也不多嘴了,只是会在贾氏生气的时候,到徐妙雪的窗台前放一片贝壳,提醒她今天有危险。
瞧见贝壳,徐妙雪便会心领神会地躲去后山祠堂,等风头过了再回来。久而久之,这便成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此刻郑应章踱步至厢房外,靴尖不经意踢到了窗台下的一片贝壳。那贝壳灰扑扑的,边缘还缺了个口子,混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毫不显眼。郑应章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便抬手推开了雕花木门。
屋内空无一人,陈设简单得近乎寒酸:一张榆木架子床挂着素青帐子,书架上零星摆着几本旧书,案几上除了一盏蒙尘的油灯别无他物。风从支起的窗棂灌进来,卷起帐角微微晃动,倒真象是久未住人的模样。
程开绶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在他进门见郑应章之前,他迅速做了一个决定,差自己的小厮程贵去徐妙雪房里收拾,将一应杂物全都收走,伪装成人去楼空的样子,再放一片贝壳到窗台提醒徐妙雪,以防她今日突然回家。
郑应章看了一圈都没看出什么名堂来,试探着追问:“你的表妹可说她去哪了?莫不是她去投奔自己的娘亲和兄长了?”
程开绶冷淡道:“也许吧——我与她素来不亲厚,对她的行踪并不感兴趣。”
郑应章自知也问不出什么了,识趣地拍了拍程开绶的肩:“佩青兄,今儿打扰了,同你母亲说一声,我就不留下吃饭了。”
程开绶送走郑应章之后,折回到徐妙雪的房间想将门窗关严实,却不想,徐妙雪正从藏身的床底爬出来,两人四目相对。
徐妙雪跟没事人似的抖抖身上的灰尘:“郑应章来找我做什么?”
程开绶就这么站着,面色淡淡的,也不回答。
徐妙雪莫明其妙:“说话啊。”
“他想起来有徐恭这么一个人了。”
徐妙雪心头一颤,只觉得程开绶这话乍一听寻常,却似乎又是话中有话。
在徐妙雪的认知里,这确实是一个巨大的危机,但对于程开绶来说——郑应章和徐恭明明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他不带前因后果地抛出这句话,那恰恰说明了两件事:程开绶知道郑应章都做过什么;程开绶知道徐妙雪也知道。
徐妙雪震惊地张了张嘴,后背惊起一层冷汗——下午与裴玉容的对话已经让她有些侥幸感了,徜若裴玉容不愿帮她,那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如今竟连程开绶都知道了?
她的骗局竟这么漏洞百出?
不过幸好,是程开绶,这个世上只有程开绶不会背叛她。
都说人心隔肚皮,所以她至今还无法完全地信任裴叔夜,但徐妙雪对程开绶却是极其笃定的,就象是信任自己一样信任着他。
所以紧张只持续了一瞬,她也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你就跟我一起恨郑家吧。”
“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
徐妙雪错愕地看着程开绶。
这种讥诮的、吊儿郎当的反问从来都只出现在徐妙雪嘴里,如今两人的位置却骤然颠倒了。
程开绶还是那样疏离地站在门口,冷淡地开口:“徐妙雪,你要作死可以,别带上我们程家。”
“——是,我家对你算不上太好,但好歹给你三尺瓦片遮风挡雨,给你一口饭吃,你若还知道感恩,那就走得越远越好,别连累我。”
徐妙雪被激得跳脚,语气陡然提了几分:“程开绶?!郑应章都查过来了,那必定是起了疑心,你是我表哥,你以为你还能安然做他家的女婿吗?”
“我为什么不能?郑意书除了我没有别的任何选择!我是举子,明年要参加会试,我有大好前程,我为什么不能做郑家的女婿?”
“佩青——”徐妙雪怔怔地看着程开绶,这个人突然变得好陌生,陌生到她几乎要推翻此前所有岁月积攒下来对他的认知。
不对,有什么线索在她脑海中一瞬即逝。
“你是不是在生气我没有将那些事告诉你?我——”
“徐妙雪!”程开绶打断了她的话,“你真以为你不说,就没人知道你在干什么勾当吗?你去做‘贝罗刹’的时候,你去假扮官眷的时候——你倒是在外面打出一片天地了,你想过程家的处境,想过我的处境吗?要是你的身份败露了,程家也毁了!”
是,他说得没错。
徐妙雪自以为是且自私。
每个人生来便在这个浑浊的社会中,独行者难久立,血缘之网缚尽众生。
多少人成也亲缘,败也亲缘。“鸡犬升天”固然令人艳羡,却不知大多时候往往是“满门抄斩”先来。徐妙雪总说自己烂命一条,那是她幸运,她若是行差踏错一步,整个程家都要为她陪葬。
“我已经告诉郑应章,你离家出走不会再回来了,从此你跟我程家就划清界限,”程开绶言语时面无表情,微有睫毛不自觉地微颤,“这里没有你能待的地方了,快滚。”
他这样儒雅的人,很少说出这样重的狠话。纵然徐妙雪混迹街头满嘴脏话,程开绶嘴里甚至蹦不出一句“直娘贼”,哪怕最气的时候,他也只会凶巴巴地对徐妙雪说“你给我走开”。
此刻他偏偏说了一个“滚”,还对着他最疼爱的女孩。
徐妙雪已经被这几句话打懵了。
从来都是她对程开绶放狠话让他滚,然后他们又心照不宣地和好,徐妙雪什么时候想回头,程开绶都待在原地等她,但这种平衡被程开绶亲手打破了。
徐妙雪听到自己强撑气势的声音是那么无力,但她还是要再问一遍:“你是铁了心非娶郑意书不可了?”
“对。”
“……表哥,我有很多很多钱,你不需要仪仗郑家的钱,我可以供你读书呀——”
“不必,你的那些钱什么来路?我受不起。”
……
……
……
徐妙雪原本想将她的计划和盘托出,她想告诉他,郑家要不行了,她可以报仇雪恨了。但显然程开绶没有耐心听了。漫长的沉默过后,徐妙雪苦涩地开口。
“那我们这辈子就桥归桥,路归路了。”
“恩。”
砰——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被徐妙雪任性地狠狠摔上,终于不堪重负,在滂沱大雨中轰然倒地。腐朽的门框四分五裂,扬起一片潮湿的尘雾。
木屑四溅,那些断裂的茬口像张开的嘴,无声地控诉着这场暴烈的宣泄。雨水趁机从豁开的门洞灌入,冲刷着门坎上经年累月积攒的污渍,蜿蜒的泥渍尤如一条条张牙舞爪的触角爬到程开绶脚边,要将他包裹吞噬。
远处雨声沥沥,程开绶注视着徐妙雪消失在雨幕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抬起腿木然地准备离开,刚走出去几步,竟又停住了。
脚下是那片贝壳。
是海边最寻常不过的物件,是他们经年累月的默契。
程开绶蹲下身将那片贝壳卷入袖中,似带走了一片独属于他的海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