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昏之时,徐妙雪到了楚夫人的钱庄里。
秀才是打听消息的一把好手,但有些深藏在肚皮里的陈年隐秘,还得找楚夫人。
她手里养着无数催收的人手,象是一张巨网,网着整个宁波府。定海盐场的盐户,面对朝廷派来的巡盐御史、面对八卦的秀才都未必愿意说实话,但面对催收的打手,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到的这会,秀才和剪子在海曙通宝钱庄里清点完现银——整整四万两,全部兑成了现银,整整齐齐地码在院子里。
“头儿,你看,这些全是你的钱。”
“他娘的——”徐妙雪发出了一声由衷的惊叹。
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
当穷人的时候总想着有钱了要如何如何,口气撑死了也就是一顿吃十个鸡蛋麻糍,穷人的想象跟他们的生活一样匮乏,能算计一两银子怎么过一天,十两银子怎么过一个月,却想不出四万两银子那会是何等的生活——哦,那不过就是富人的几幅画而已。
纵是徐妙雪已经见过了花花绿绿的世界,可真面对这些钱,脑子里依然一点想象都没有。
只想抱着这堆钱,躺在这堆钱上,惬意地晒着太阳。谁来给她端茶倒水,她随手就赏人家一个大银锭,再也不要过那些紧起裤腰带怕欠人情不敢接受好意的日子了。
徐妙雪捧起大把大把的银子,脸颊蹭着冰凉的金属,脑子里闪过一些荒诞的念头。
“这么喜欢,真不打算留下这些钱?”楚夫人淡淡的调侃声传来。
同样是穿金戴玉,徐妙雪略显青涩,而在楚夫人身上只觉浑然天成。她不似那些高门贵妇总摆个臭脸,时刻笑脸迎人,眼角眉梢总有一丝老练的圆滑与豪爽。
徐妙雪嬉皮笑脸地直起身:“我要真带着这些钱跑,都不可能活过三天——所以,还是得拜托楚夫人帮我买下那样东西。”
这些钱,只是短暂地从徐妙雪的口袋里流过,她是一个清醒的人。
“在谈了。虽然有些麻烦,不过应该能成。”
“什么东西那么贵?”秀才忍不住好奇问。
徐妙雪挤眉弄眼:“到时候就知道了——楚夫人,还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进来说吧。”
楚夫人同人说话时,会温柔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仿佛她能无条件理解对方说的所有话,可若真能抽离出来观察,便能看到她眼底时刻燃烧着的熊熊野心,她愿意与之对话的人,她都能在他们身上找到交往的价值。
这些日子打交道下来,徐妙雪还发现一件怪事——楚夫人手上常年戴着薄薄的丝绸手套。她是极爱美的,脸保养得很好,一丝皱纹都瞧不出来,同那些贵妇人别无二致。但那双年轻时吃过苦的手却救不回来了,上头的老茧坚如磐石,所以她要将唯一苦难的痕迹牢牢遮起来。
这大概是徐妙雪总觉得楚夫人亲切的原因吧。
吃过苦的人身上都有着类似的气息。
徐妙雪刚准备将盐场的来龙去脉说与楚夫人听,外头突然有人急匆匆敲门。
“东家……”来禀报的侍女看了眼徐妙雪,却是支支吾吾的,也不说是什么急事。
楚夫人立刻就懂了,脸色微微一变:“他怎么来了?”
“他……吃醉了酒……拦,拦也拦不住……”
外面已经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
徐妙雪站起身识趣道:“那我先回避一下。”
“那人多疑,别叫他看到你——先去耳室避一避。”楚夫人果断地把徐妙雪推进里屋。
知道她跟冯恭用私情的人并不多,连自家儿子崔来凤她都瞒着,今儿却叫徐妙雪撞上了。
不过楚夫人也不是矫揉做作的人,徐妙雪帮她谋事,迟早有一天会知道冯恭用的存在,她倒是坦然。
只是徐妙雪颇为尴尬地坐在耳室,知道自己这是撞上了楚夫人传说中那位情人来找她了。
哎,来都来了,这不得竖起耳朵听听两人说啥啊。
冯恭用醉醺醺地闯入房间,亲昵地勾着楚夫人的肩膀:“二娘,今儿我留你这儿。”
楚夫人给婢女使了个眼色:“去接凤哥儿回家,让他好好做功课,不用来请安了。”
婢女识趣地点头,退出房间,还带上了门。
“这才什么时辰,就喝成这样了?”楚夫人嫌弃地将人扶到榻上。
“郑桐那蠢货,我随口诹了一句,他竟花了五万两白银去绍兴买画——哈哈哈哈哈!实在是好笑,今儿便多喝了几杯。”
楚夫人敷衍着。
还真当自己一句话就能把人耍的团团转?楚夫人知道来龙去脉,于是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自视甚高的蠢男人,以为什么都是自己的功劳。
楚夫人和冯恭用其实是青梅竹马,两人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冯恭用早早背井离乡出去打拼,想要出人头地了再回来娶他的楚二娘,但楚夫人遇上了自己的真爱之人崔郎,一起奋斗,白手起家,将海曙通宝钱庄做大做强。
然而她的崔郎命弱不担财,在他们最辉煌的那年撒手人寰,不久之后,冯恭用随四明公回到宁波府——于是这对不断错过的儿时玩伴兜兜转转又走到了一起。
曾经,两人确实是有些朦胧且隽永的感情,否则在这物欲横流的宁波府,他们什么样的男人女人找不到,何必偷偷摸摸在一起这么多年?
只是楚夫人是个欲望明确的野心家。
她踩着冯恭用的肩膀已经到了新的阶层,她不甘心仅仅如此,冯恭用却觉得这样就够了,想把她牢牢栓住。
裂痕早已出现在两人之间。近来楚夫人越看冯恭用越觉得碍眼,但冯恭用毕竟是四明公的义子,她也怕处理不当惹了一身骚,只能这样日复一日地拖着。
冯恭用丝毫察觉不到女人的嫌恶,仍在侃侃而谈。
“还有先前,郑桐以为郑源是老尊翁帮他除掉的——其实老尊翁根本就没出手!他不去查,我们也不说,就顺手卖了他一个人情,哈哈哈哈。”
听到这里,徐妙雪耳朵嗡嗡的——什么?郑源不是四明公杀的?
听冯恭用的意思,那也不可能是郑家杀的。
……那会是谁动的手?
排除了所有错误的答案……徐妙雪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裴叔夜独坐厢房。
窗外甬江的灯火渐次熄灭,楼中的管弦之声也化作零星更漏。徐妙雪留下过了字条,说明自己是帮张见堂去查盐场的事,但这么晚了,迟迟不归。
这样的夜晚,连裴叔夜这样运筹惟幄的人也难免多思。
起初还是有一些愧疚的……
她将自己的计划对他和盘托出,但他转手就在郑桐那边坏了她的事。
裴叔夜被这莫名的愧疚扰得心神不宁,他被矛盾的思绪拉扯着,一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愧疚,他本该是心如磐石的人,为了大局什么都能算计,可一边想到徐妙雪,便莫名心虚。这些混乱纷杂的想法没有头绪,在脑中缠成一团乱麻,那个女人又迟迟不归,厢房里静得令人烦躁。
盐场早就该查完了吧,为何还不回来?在路上了吗?她和张见堂就有这么多说不完的话?
好烦。好烦。
裴叔夜就这么撑着肘枯坐着,竟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朦胧间似有陌生的幽香袭来,一双柔荑搭上他的肩膀——
“谁?”
裴叔夜骤然惊醒,反手将人推开。
烛光下,但见一袭胭脂色轻纱裹着曼妙身姿,那舞姬被推得跟跄却也不恼,反倒就势旋了半圈,纱衣如流水般滑落肩头。
舞姬扭着水蛇般的腰又贴了上来,声音魅得能掐出水来:“裴大人……六奶奶迟迟未归,奴家愿给大人排解寂寞……”
在甬江春里,一举一动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裴六奶奶迟迟未归,有眼力见的舞姬便来大胆搏一搏了。失败了也不过就是热脸贴冷屁股,而成功了——那可就飞上枝头了。
“滚——”裴叔夜嫌弃的驱逐彻底碎了舞姬的美梦。
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轻盈的,谨慎的。
裴叔夜心头一喜,紧接着是一种无名的愠怒。她还知道回来。
一抬眼,见舞姬仍不死心地留在房间里,裴叔夜刚想开口催促她快走,竟象个生怕被夫人抓到奸情的小相公。不知怎的,他蓦得心念一转——
“衣服穿好,过来这边。”
舞姬一头雾水,裴大人的声音冷静又无情,根本不象是动了心思的——照理说赶人走了,叫她过去又是什么意思?
但职业素养让她保持着妖娆地姿势,拉了拉衣服,勉强遮上了肩头,乖巧地站到裴叔夜的另一侧。
这一侧正好对着门。
“斟茶——”裴叔夜又冷漠地下了一个命令。
舞姬俯身执壶,轻纱衣襟故意随着动作滑落,泄出半抹雪脯。裴叔夜却只盯着盏中沉底的茶叶,恍若未见。
“倒得慢些。”
脚步声越来越近。
滚水如银线倾注,沉寂的茶叶在盏中翻腾而起。原先蜷缩的叶芽渐渐舒展,恰似某人那些藏了整晚的心思——被这突如其来的热切一激,便再难维持平静,只得随着水涡打转,将心事一层层漾开。
门被推开。
“裴——”
徐妙雪见厢房还亮着灯,迫不及待地想跟裴叔夜分享郑源之死的惊人消息,她心中有了怀疑的对象,她得试探他的反应,然而刚踏入门中,便看到极具冲击的画面,后半截话硬是堵在了喉中。
男人和美人。
徐妙雪尴尬地缩回了脚步:“不好意思……你们继续……”
裴叔夜云淡风轻地朝舞姬摆摆手:“我夫人回来了,你走吧。”
舞姬郁结地放下茶壶,顿时明白自己只是游戏中的一环,闷闷不乐的擦着徐妙雪的肩离开了厢房。
徐妙雪和裴叔夜四目相对。
徐妙雪这黄花大闺女还有些傻眼。
裴叔夜挑挑眉:“你不问我什么吗?”
徐妙雪挠挠头发:“没事,我都懂——毕竟你还是气血方刚的男子,有那方面的须求也很正常。”
裴叔夜略感惊讶:“——你不骂我?”
吴怀荆狎妓都能把她气成那样,刚才可是让她“抓了个正着”,她不吃醋?不给点激烈的反应?
“你又没有真的夫人,不需要对谁负责,我为何要骂你?”徐妙雪莫明其妙地反问。
裴叔夜的心骤然沉了下去,似被一盆凉水泼得浑身透凉,紧接着人也清醒了。
是啊,他们本就在做戏,各自置身事外,那他为什么要玩这个无聊的恶作剧——他想得到什么?他想验证什么?
一只脚越过了雷池,而后他便识趣地收了回来。
他自嘲地笑了笑:“有你这样的‘夫人’,还真是不错。”
徐妙雪也附和着笑笑。
她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好象是如释重负、情理之中,又好象……胸腔里有一个很细微的点,隐隐约约地膨胀着,挤压着她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