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意书被关在幽暗的绣楼里,看不见太阳,没有人与她说话,唯一支撑她的,是她知道程开绶一定会来。
这鱼死网破的局,本就是程开绶为她谋划的。
父亲为了保家族前途,要把她送给四明公——其实好几年前,四明公身边的义子冯恭用就隐晦地提过一次,说老尊翁在桃花林偶见她们几个闺秀踏青,夸她“人面桃花相映红”。但那时父亲装作听不懂,打了个太极将这事糊弄过去了。她还天真地以为,那是父亲对她的爱护。
如今想来,哪有什么抵犊情深?不过是那时的郑家正值鼎盛,若将嫡女送给阉人做玩物,岂不让整个宁波府笑掉大牙?而现在郑家大厦将倾,父亲便迫不及待要拿她填这个窟窿。
所以她只能孤注一掷,在锁港宴上演了那出跳楼的戏码。站在望海楼飞檐上时,她竟还存着可笑的期待——或许父母会痛哭流涕地求她下来,向她谶悔。可那么高的楼阁,那么远的人群,她还是清淅地看见了父亲眼中的冷漠。
面子,面子……原来这才是父亲的心肝宝贝。
有那一瞬间,她真的想要一跃而下一了百了。她没想到,会是康元辰第一个冲上来拉她。
但在看到康元辰的那个瞬间,她心无波澜。
这个毁了她一辈子的人,还要来惺惺作态地当救世主,表演他的痴情——他难道不知道,他的出现只会让她身败名裂吗?
他还真不知道。
他除了越来越老,越来越肥,身上的血肉横着撑开少年的衣袍,却没撑起一个男人该有的心智。他们痴缠那么多年,没演出梁祝的凄美,只照出了她的愚不可及。
然后她想起了程开绶,在她手足无措之时,他永远都是冷静的。她从前真是小瞧了这个低调但克苦的书生,能想出这个釜底抽薪的法子,那说明他骨子里并不是一个怯懦无能之人。
他已经是她心里仅剩的一团温暖篝火,她在等他来。
如今四明公断不会再要他了,当然,她也会成为郑家的烫手山芋。一个闹出丑闻的姑娘,是会坏了全家的名声的。
郑家巴不得这时候有个人愿意出来“接盘”,程开绶又是一个颇有口碑的生员,大有登科及第之潜力,这对郑家来说是最好的选择,还能挽回丑闻败露的名声,父亲不可能拒绝——至于程开绶要的那批嫁妆,也更好谈了。
婚事越快越好,她的肚子大了,就瞒不住了。只要离开郑家,她就逃离魔窟了。
这一日,程开绶如约而至。只是不巧,撞上了郑家宴客。
管家附在郑桐耳边说明程开绶来提亲的来意,郑桐惊得差点失态,连忙环顾宾客们的反应,却发现裴六奶奶似乎比他还慌。
再眨眼定睛一看,她脸上的神情又恢复如常了,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郑桐没有多想,低声吩咐管家先请程开绶进来。
裴叔夜侧眸看了一眼徐妙雪,他敏锐地察觉到,方才还眉飞色舞在吹嘘的那位藏家的厉害,这会蓦得安静了下来,浑身紧绷,眉目笼罩着一层阴云。
徐妙雪不敢想象程开绶进来后看到她会作何反应——他若是不慎说漏了一句话,她就完了。
她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在外面做什么,这是她的秘密,她最不愿意让他窥见。
她心跳如疾鼓,告诉自己快点想办法快点想点办法,但脑子竟然一片空白。好象在面对程开绶的时候,她所有的阴谋诡计都会迟钝下来。
正这时,咣当一声杯盏破裂声突然传入徐妙雪的耳朵,她猛地一回神,竟是裴叔夜不慎打翻了侍女刚要端上桌的鱼翅盏。
她只觉膝头一热,汤汁洒在她杏红色的马面裙上——她茫然抬头,对上裴叔夜深邃的目光。
周遭顿时混乱起来,郑桐大声斥责侍女,小侍女跪下连连道歉,收拾残羹。
裴叔夜掏出锦帕,虚虚按在徐妙雪裙上,但这汤汁黏稠,全然擦不干净。他只好转头对郑桐拱手:“是在下不慎。”
他声音温润,手上却不动声色地掐了掐徐妙雪的腕子。
徐妙雪顿时会意,抱歉道:“妾身衣裙污损,恐怕要先行离席了……”
“裴六奶奶,那,那位藏家——”
“郑老板若对他感兴趣,妾身愿在中间牵线。”
郑桐面上大喜:“那就多谢裴六奶奶了。”
徐妙雪站起身,着急想走,可却是双脚发软,步伐慌乱。裴叔夜看出了她的紧张,直接将她打横抱起,道了声告辞,便大步往外走。
他踏上回廊,尽头程开绶一袭靛蓝直裰,正被小厮引着往这边走来。
徐妙雪忙将脸埋进了裴叔夜怀里。
程开绶与裴叔夜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是第一次见面,程开绶并不知道这位怀中抱着女子的贵客是谁,只听小厮唤了一声“裴大人”,才明白这就是那位探花郎,忙侧身让出路来,拱手行礼。
裴叔夜微微颔首便是打过招呼,径直离开。
君子非礼勿视,可不知为何,擦肩而过的瞬间,程开绶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裴大人怀里的女子。
除了满头珠翠,什么也看不清。
回了自家马车里,徐妙雪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好险——”她感激地看向裴叔夜,“多亏你灵机应变,不然我就要交代在郑家了。”
“不客气,”裴叔夜故作云淡风轻,“这也不仅仅是你的事。”
裴叔夜等着徐妙雪来吹捧他,满足他那虚无的英雄主义,不曾想徐妙雪转头就趴在了车帘边上,掀起一角谨慎地往郑府里瞧。
裴叔夜酸溜溜道:“你平日里跟泥鳅似的,今日碰上你这位表哥,怎么如此迟钝?你很在意他?”
“也不知道他来郑家干什么——”徐妙雪根本没留意裴叔夜的言外之意,自己越想越困惑,回头看着他,“你说他一个生员,他来这儿干什么?”
裴叔夜黑了脸:“与我何干?”
“那你帮我去打听打听。”
裴叔夜:“?”
还使唤上我了?
“好不好嘛?”徐妙雪急了,“你肯定有路子。”
好什么,我为什么要帮你打听另一个男人?
但架不住徐妙雪的央求,嘴上高冷道:“好。”
黄昏,程家。
一家人正在用晚膳,而饭桌上的气氛显然有些沉重。
贾氏端着饭碗心不在焉地吃着,嘴里自言自语:“郑家有钱,郑家也不错……郑意书是老了一些,但郑家有钱……对,郑家有钱……”
可即便这么洗脑式的说服自己,念着念着,她还是气不过,猛地把饭碗往桌上一掼,对着程开绶就是一通输出:“那郑意书刚在如意港上闹了一出你不知道吗?整个宁波府都在看那家人笑话!你还非得往上凑!”
程开绶继续夹菜、吃饭,波澜不惊:“母亲之前不是一直都很满意她吗?从前他们家趾高气昂,但这个时候往上凑,才叫趁火打劫,我们就能问郑家要到更多的陪嫁。”
程开绶是知道怎么拿捏自己母亲的软肋的。
果然,贾氏一愣,随即就没了气势。
一听到钱,程老爷眉开眼笑道:“还是我们家佩青有远见。娶哪个女人不是娶?以后佩青走仕途,多的是要用钱的地方——大不了去了北京城以后,休了再娶就是。”
“徐妙雪那贱蹄子最近不知上哪做工去了,神出鬼没的。她要是听话,我们还能赚一笔彩礼。”
程开绶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但没有多言。
砰——一声巨响。似乎是有人踹开了程家的大门。
“哪个不长眼的东西!”贾氏破口大骂。
徐妙雪直接闯了进来。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这让贾氏想到上次她这么闯进来的样子,竟让她下意识往后瑟缩了一下。
“程开绶,你给我过来!”
徐妙雪很少这么大声在程家说话,更遑论当着舅舅舅母的面这么吼他们的宝贝儿子。
她满面怒容,竟是不管不顾的样子。
程开绶顺从地站了起来,并不惊讶地朝徐妙雪走去。
徐妙雪扭头就往后院走。
贾氏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招呼下人:“快拦住少爷!别让这小贱人坏了少爷的婚事!”
程开绶沉沉地回头,目光灼灼:“母亲,别跟上来。”
外人都说程开绶好脾气,温和懦弱,寡言少语,贾氏也从未在儿子眼里看到过这样坚决、毋庸置疑的神情。
“我会处理好。”
说罢,程开绶便跟上了徐妙雪。
下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要不要跟上去,而贾氏疲惫地摆了摆手。
她愈发觉得,自己好象从来都不认识这个“听话”的儿子。
入了后院,徐妙雪直接关了院门,劈头盖脸地质问程开绶:“为什么要娶郑意书?”
程开绶盯着徐妙雪的眼睛:“此事不曾外传,你是怎么知道的?”
徐妙雪略有心虚地大声顶了回去:“你管我怎么知道的!——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你现在娶她,就是跳火坑!”
“那我娶你。”
“什么?”徐妙雪心头一惊,疑心自己听错了。
“让我娶你,我就放弃和郑家的婚事——否则,别管我。”
程开绶的声音还是那么冷静,而字字句句都透着冷静的绝望。他好象早就知道她会来,他在逼她不要多管闲事——又或者,他只是借着这句狠话,绝望地吐露着自己的真心,迎接注定的分崩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