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楼下已被人潮围得水泄不通。方才还在席间推杯换盏的宾客们,此刻都挤在楼前的空地上,仰着脖子往高处张望。夜风裹挟着海腥味拂过,吹得灯笼里的烛火明明灭灭,在众人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夜色如墨,唯有稀薄的月光与零星的灯火勾勒出楼顶那抹单薄的身影,面容却看不清楚。
“这是谁家的姑娘?”有人踮着脚张望。
席间突然传来一声惊呼:“郑意书小姐怎么不见了?”
这话象一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面,激起层层涟漪。众人面面相觑,随即炸开了锅:“难道楼上的是郑家大小姐?!”
似乎听见了楼下的骚动,郑意书缓缓向前迈了一步。栏杆处的碎石簌簌落下,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尘埃。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女眷们捂着嘴惊叫,男客们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救人啊!”有热心人高喊。
“莫慌莫慌——”郑桐排众而出,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他眯着眼望向楼顶,早就就认出了那个身影——就是他的女儿。
她偏偏选在如意港最盛大的宴会上,用这种方式将家丑外扬。
可此刻郑家正值风雨飘摇之际,体面比性命还要紧,他只能打肿脸充胖子。郑桐强压下心头怒火,扯出一个从容的笑:“我家小女贪玩,想上楼赏赏海景。无妨,无妨——来人,去请大小姐下来。”
他转头吩咐侍从,眼角馀光却瞥见冯恭用铁青的脸色,忙凑过去压低声音:、“贤侄莫怪,她就是上去散散心……”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人群中有人开始窃窃私语道:“听说郑老板要将女儿送给四明公……”
“咦……”
伦理纲常是刻在每个人骨子里的一块界碑。
即便四明公在宁波府权势滔天,终究是个去了势的阉人。郑家再怎么说也是累世巨贾,若非走投无路,怎会出此下策?
可看郑桐此刻的模样,竟还谈笑风生,倒叫人摸不透这传言是真是假。
七嘴八舌间,众人反倒忘了此刻正有一个鲜活的生命悬于生死一线。
徐妙雪见没人动作,她先急了——不管郑意书姓什么,那是活生生一条人命!
她刚想往上跑,裴叔夜却拉住了她,示意她抬头看。
“有人上去了。”
一个黑影冲上了栏杆处。
是个有些发福的男人,跑得气喘吁吁,一把拽住郑意书的手臂,两人在飞檐边拉扯起来。
“那是谁?!”
“看不清啊!”
“莫不是郑家的人?”
楼下众人伸长脖颈,眯着眼在昏暗的月色中竭力辨认。灯笼的光晕太弱,只能照见两个模糊的身影在楼顶角力。
“娘亲?”一个稚嫩的童声突然穿透嘈杂,“爹爹怎么也在楼顶上呀?”
这声天真的疑问如同惊雷炸响。全场骤然一静。
康老爷猛地回头,只见自己的小孙子正仰着小脸,天真地指着楼顶。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康老爷,又缓缓移向楼顶——
楼上那男子,竟是康元辰!
虽然听不清楼上的对话,但见康元辰死死攥着郑意书的手腕,而郑意书则拼命挣扎想要挣脱,两人动作之激烈,显然渊源颇深。
众人顿时哗然。
这对璧人,曾是宁波府最津津乐道的佳话。十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退婚,让两姓世交转眼成仇。后来康元辰另娶名门,郑意书则始终未嫁,两家对此事讳莫如深,个中缘由至今成谜。
时间过去很久了,大家都以为这是陈年旧事,可看今日这架势——难不成康元辰与郑意书这些年一直旧情未了?
原来,并非两个年轻人的感情破裂才导致两家关系交恶,而是两家关系交恶硬生生拆散了这对年轻人——
这么多年,整个宁波府都搞错了因果。
一些年长的妇人已经开始交换眼色,年轻些的则满脸震惊。
而康元辰的夫人紧紧捂着稚子无知的嘴,她在微笑着,可此刻她面容的端庄象是用浆糊硬粘贴去的,嘴角每一条弧度都透着勉强。
徐妙雪仰望着楼顶纠缠的身影,乌云倏忽散去,月光如银泻下,那些零星的线索突然在脑海中连成一片。
郑家——“泣帆之变”的幕后参与者;而康家——剿灭陈三复的功臣。一个靠阴谋起家,一个凭战功上位,却突然反目成仇。
难道……这两家的恩怨,也跟“泣帆之变”有关?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楼顶那个挣扎的女子。
郑意书被康元辰拖离栏杆,她反抗得那样激烈,竟是为了求死而反抗。多么讽刺,在这世道里,女人连选择死亡的自由都没有。死要死得体面,死要死得无声无息,否则连死亡都是一种罪过。若是不死,便只能被拖回那吃人的牢笼里,被礼教、被世俗、被所谓的家族荣光,一点一点啃噬殆尽。
远处的海面泛着粼粼月光,那是男人们争权夺利的战场。他们的野心像潮水般汹涌,可最后被吞噬的,永远是站在岸边的女人。
郑意书飘飞的衣袂象一面残破的白旗,在夜风中瑟瑟发抖。徐妙雪突然感到一阵窒息,仿佛看见无数个被牺牲的女子站在郑意书身后,她们的面容模糊不清,却都穿着同样雪白的丧服。
大海吞噬了多少秘密,就会在女人身上留下多少伤痕。男人们在浪尖上搏杀,而女人们永远是被浪涛拍碎的泡沫。
而徐妙雪,她就是那一粒死而不僵的泡沫。
在这个荒诞而混乱的夜晚,徐妙雪望着楼顶纠缠的身影,突然想起自己为什么要战斗。
那是十年前。
她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寄人篱下在程家讨生活。贾氏日复一日的刻薄言语像钝刀子割肉,让她时常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某个阴沉的午后,她漫无目的地在府城游荡,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一处僻静的所在——大树庵。
青灰色的砖墙内飘出缕缕檀香,与尘世的喧嚣隔绝。她不拜神佛,只想寻个明白人问问:若是寻死,该用何种方式才能减轻罪孽,来世投生到钟鸣鼎食之家?
她幻想着来世能做高门贵女,夏日有冰鉴消暑,冬日有银炭取暖。病了有人嘘寒问暖,闲了有人前呼后拥。锦衣华服、珠翠满头,再不必看人脸色过活。
就在这当口,她遇见了一位特别的女居士。
那女子生得极美,却美得凌厉——剑眉入鬓,凤目含霜。偏生笑起来时,眉眼间的锋芒便化作了春水。只是那笑容里,寻不见半分出家人应有的慈悲。
女居士听完她天真的问题,淡淡道:“孩童夭折,若无人超度,便要做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
徐妙雪怔住了。她心知舅父舅母断不会为她花钱办法事,表哥程开绶或许会偷偷烧些纸钱,可她这样弱小的魂魄,在阴间怕也护不住那点微薄的供奉。
这可怎么办呢,活也活不好,死也不敢死。
“你不想长大吗?”女居士突然问道。
“长大了就会变好吗?”
“不会。”她回答得干脆利落。
“那我为何要盼着长大?”
“因为长大后,你能做更多的事。”
“那又有什么用?”
女居士忽然笑了,道:“可以赚钱。这世上——钱能改变很多事。”
“可女子能赚什么钱?”年幼的她不解地追问。
“——这样吧,你帮我做件事,我给你五两银子如何?”
五两银子。对当时的徐妙雪而言,这简直是个天文数字。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点头应下,心里已经做好了赴汤蹈火的准备。
可谁曾想,女居士只是让她在禅房里静坐一个下午。
初夏的暑气渐渐蒸腾,徐妙雪百无聊赖地晃着双腿。见女居士要离开,她怯生生地问:“可有解闷的玩意儿?”
女居士素手一指墙上:“这幅图,够你看一整天了。”
那是一张《坤舆万国全图》。
徐妙雪仰头望去,瞳孔骤然收缩。她从小听塾师讲“天圆地方”,可眼前这张图上,世界竟是一个浑圆的球!
女居士告诉她,在嘉靖皇帝登基那年,有群泰西人乘船环游四海,最终回到了原点,证实了大地如球。
“在我们所知的世界之外,还有无数国度、无垠汪洋,”女居士的声音似远似近,“在我们眼中他们是蛮夷,可在他们眼里,自己何尝不是世界的中心?
“从前我们嘲笑他们夜郎自大,实则不然。这天地本就是圆的,无论站在哪里,都可以是中心。”
那女居士匆匆跟她讲了几句就离开了,她好象有什么很要紧的事情要做。她还交代徐妙雪,若是太阳落山后她都还没回来,她便可以拿着钱自己离开。
徐妙雪完全顾不上思考着奇怪的任务,她就坐在那个小小的禅室里,如痴如醉地看着那张地图。
阳光通过窗棂,将地图上的经纬线映得格外清淅。徐妙雪望着那些陌生的地名、蜿蜒的海岸线,最初的震撼渐渐化作一种奇异的安宁。阳光从东窗移到西窗,禅房里的光斑由炽白转为金黄,她的影子在墙上越拉越长。
那是端午的前几日,天已经有些热了,汗珠顺着徐妙雪的额角滑落,可她浑然不觉。在那一个个陌生的国度名称间,她仿佛看见了无数可能的人生。世界原来这般潦阔,而自己不过沧海一粟——这个认知既让她感到渺小,又莫名给了她力量。若天地如此之大,那么再卑微的生命,也该有容身之处吧?
她突然就决定了——
她要长大。
她要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