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叔夜清楚地知道这个诡计多端的女人想做什么。
她冰凉的手指滑进他的指缝,轻而易举地卸了他手上的力气。他松开绳索,她的危机便解除了。
若在平时,这么拙劣的脱身之计他只会不屑一顾,他应该一把推开她,但此刻——
裴叔夜不自觉地收紧了手臂,甘之如饴地跳入了她的陷阱。
他那溢满胸腔的、酸溜溜的愤怒,不知为何,刹那间荡然无存。
他明白自己不该如此,可理智已经销声匿迹,他甚至还生出几分可笑的愉悦——看,她终于来算计我了。他对自己的眼光极其自信,他选的棋子什么都好,甚至连她对他的冒犯都是都是这枚棋子的本事。
徐妙雪得逞后想脱身,裴叔夜反客为主,一手扣住她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象是在惩罚,又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求。
每个执棋者都是孤独的,他算计着棋盘里的每一步,他命令自己要赢下棋局,偏偏又渴望出现那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出现,沉溺于那些厮杀得难舍难分的危局里。
在精密计算的人生里,那些失控的瞬间,难得糊涂的刹那……才是最致命的诱惑。
地板的震动传来退场力士们纷乱的脚步声。裴叔夜反应极快,在徐妙雪还懵在那个令人窒息的吻里未能回神之际,揽着她的腰闪身躲进一旁的杂物房。
逼仄的空间里,两人大眼瞪小眼,从飘飘不知今何夕的云端回到了人间。
清醒过来后,就变得尴尬。异常尴尬。
徐妙雪低咳了一声,不敢去看裴叔夜的脸:“我先走了……”
徐妙雪刚想推门走,裴叔夜却一把将她拉了回来,她撞到了他结实的胸膛上。
徐妙雪正敏感着,以为他还要故技重施,红着脸先欲开口训斥,裴叔夜却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冯贤侄,这次可要救救郑家啊!”
郑桐的声音清淅地传了进来。
楼上宾客尽欢之时,郑桐与冯恭用却下楼来到了这僻静无人的休息室里,定是有要事商量。
徐妙雪竖起了耳朵,面上一喜——这回可得感谢裴叔夜这祖宗,阴错阳差蹲到个大的!
郑桐步履匆忙,先行一步打开休息室的门,引冯恭用入内。
“张见堂今日突然带着那劳什子的如夫人查封我七家盐铺,带走了帐簿和盐引,揪着那点小问题不放,竟将我的盐场都给封了——看来这回是要动真格了!”
冯恭用慢悠悠停下脚步,站在廊下却不入门:“郑老板邀冯某下来,就是说这件事的?”
郑桐还保持着请人进去的姿势,但冯恭用不领情,显得他有些难堪。
郑桐干笑着:“贤侄,进来说——”
“老尊翁最烦这些擦不干净屁股的事,”冯恭用阴沉沉的目光扫过郑桐,“郑源的事才过去几天?”
郑桐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道,“既然老尊翁都帮我们……处理了郑源,何不帮人帮到底?否则那案子……”
冯恭用冷笑一声:“你这是威胁?”
裴叔夜和徐妙雪对视一眼,果然,郑源的事是四明公出面平息了。毕竟有助于搞掉裴叔夜的事,四明公都是不遗馀力。
“不敢不敢!”郑桐连忙作揖,眼珠一转,“小女意书……一直仰慕老尊翁风采,今日同我说,愿意……伺奉老尊翁左右。”
“郑大小姐想通了?”冯恭用竟露出满意之色,终于肯抬步迈入房中,“早该如此。”
躲在暗处的徐妙雪瞳孔骤缩——郑意书虽然一直没成婚被说成是宁波府的“老姑娘”,但真的算起年龄也不过二十五!四明公却是个年近六旬的太监!
什么伺奉,那不就是……
徐妙雪打了个寒噤,太龌龊了!
这郑大小姐居然还答应了?好好一个女子,就这么不把自己的人生当回事吗?
郑家这一大家子为了守住家业,竟丧心病狂至此。
郑桐见冯恭用终于肯进来,便知道自己提出的条件是有用的,他稍稍松了口气,掩上门:“还请贤侄指条明路啊。”
冯恭用踱到窗边,月光将他的侧脸映得半明半暗:“张见堂查到什么,该赔的赔,该罚的罚,该找人认罪就去认罪。”
“是,是,可就怕张见堂还会查得更深……”
冯恭用突然转身:“郑世叔记住——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露怯。今日你家的事,宾客们定然都已经听说了,但到了宴上,该笑就笑,该饮就饮,面子得先撑住了。”
郑桐连连点头。
“郑世叔,我们宁波府是一家人——那些高门望族,你得攀着他们啊,该维护的维护,该送礼的送礼,千万别让他们把你丢下了。”
郑桐没明白里头玄机:“可都这时候了……这治标不治本啊,那巡盐御史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那就让他查——等整个宁波府的世家都站在你这边时,你看他还敢不敢动!别说一个外来的巡盐御史,就是裴叔夜来了,他也不敢与整个宁波为敌。”
惨白的月光照在郑桐脸上,他骤然顿悟:“是要让张见堂明白——动我郑家,就是动了宁波府百年来的规矩!”
冯恭用笑得如毒蛇吐信:“正是如此。”
徐妙雪心有馀悸地抬头望向裴叔夜,他面容不惊,对这番话丝毫都不感到惊讶。
难怪他选择了怀柔,原来是他早就想明白了这其中的要害。
要撬动宁波府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要挖出关系网之下盘根错节的利益,谈何容易。
不过这让徐妙雪更笃定了一件事——她的计划,是对的。
万变不离其宗,既然是利益相连,那也必会因为利益分散。
她要以裴六奶奶的身份回来,为这个宴会演一出好戏。
郑桐和冯恭用已经走了,沉浸在思绪中的徐妙雪突然反应过来,她还抓着裴叔夜的衣襟,跟他以一种奇妙的姿势贴在一起。
两个人都清醒过来了,立刻弹开三尺远。
“他们都走了,你还不快走。”裴叔夜看似强硬的声音里充满了心虚。
徐妙雪不确定地看了一眼裴叔夜:“六爷,你不生气了吧?咱们还按照原计划行动吧?”
“呵,”裴叔夜睨了她一眼,嘴硬道,“我何时生气了?我只是要确保我的合作伙伴知道分寸。”
“啊对对对。”徐妙雪无语地三连肯定——小气鬼还不肯承认自己小气。
片刻之后,张见堂的“如夫人”离开了如意港,裴六奶奶徐妙雪坐着裴家的马车姗姗来迟。
徐妙雪准备得有些仓促,下马车的时候才拉正了穿得歪斜的马面裙。
一抬头,便见裴叔夜好似无比深情地候在如意港门口,只为接自己的夫人入宴。
看到清澈月光下的挺拔男子,海风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徐妙雪的脚步却慢了下来,原本已经用力去遗忘的某个瞬间,又浮现在了脑海中。徐妙雪有些恼——他在宴上吃酒就好了,怎么还要来招惹她?
她都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她恍然才发觉自己有些太入戏了,虽然她坚信骗子不能无中生有,需得半真半假,演戏也是。在假扮他夫人的这段时间里,她总是有意无意地在观察他,发现他的迷人之处,才能在表演充满爱意的场景时万无一失,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毕竟她是一个被七情六欲填满的凡人,她浑身都是破绽。夫人这个亲密的身份会给人带来一些错觉,哪怕不在演戏的时候,她也会觉得他时常充满魅力,他的智慧、深沉与心机,他那些真真假假的偏爱与宠溺……她很难招架得住。
但徐妙雪也很清楚,她只是他的棋子,顶多是枚有点个性,有些好玩的棋子,他们之间是契约的关系,根本不存在任何爱情的可能,她绝对不能动心。
男人只会影响她拔剑的速度。
裴叔夜见她杵着不动,解释道:“你无端迟到,我陪你进去,她们才不会追究。”
他倒是想得细致。
虽然承认他做得对,但徐妙雪还是不太情愿地走到裴叔夜身边,手指稍稍擦到他的衣袍都跟触电似的。
裴叔夜敏锐地察觉到徐妙雪的别扭和抗拒,这瞬间刺激到了他高傲的自尊心——看看清楚好吧,他可是名动京城的探花郎,居然有一个女人不为他这男色所动?
他非得傲娇地抬起手臂:“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