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穿着青色长袍的中年男人,在康默然离开后,又站回了池塘边。
他脸上的平静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凝重的神色。
他的目光落在水中悠闲游动的锦鲤上,眼神却仿佛穿透了池水,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这个名字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一个比突利和颉利加起来都危险得多的存在。
他缓缓踱步到院中的石桌旁,从袖中取出一支极细的笔和一张薄如蝉翼的纸。
他没有立刻下笔,而是闭上眼,将康默然带回来的所有信息在脑中重新过了一遍。雷鸣般的武器,能点燃的黑色粉末,凭空出现在脑中的大唐陌刀图纸,还有那句永远不会和汉人为敌的承诺。
每一个信息,都足以在长安城里掀起惊涛骇浪。
许久,他才睁开眼,提笔蘸墨。
他写的不是汉字,而是一种复杂的密语,字迹细小,排列诡异。
“草原有变。云崛起,已斩突利。其人身怀异术,手握雷霆之器,战力远超想象。声称永不与汉人为敌,然心机深沉,其志难测。已获其雷器图纸,然真伪待辨。此人如猛虎出笼,恐成心腹大患,其威胁远在颉利之上。请殿下早做定夺。”
写完,他将纸条卷成一个细小的卷,塞进一个铜制的小管里,用蜡封好。
他走到院子角落的一个鸽笼前,从里面抓出一只神骏的信鸽。那鸽子的腿上,绑着一个极小的金环。
他将铜管绑在鸽子腿上,走到院子中央,手臂一扬。
信鸽振翅而起,在空中盘旋一圈,认准了长安的方向,化作一个黑点,消失在天际。
中年男人抬头望着信鸽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眼神幽深。
他低声喃喃,“秦王殿下,这草原上,怕是要出一条真龙了。”
与恒州城的暗流涌动不同,此刻的苍狼谷,正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整个山谷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和兵营。
峡谷的空地上,上万名新收编的士兵,已经被彻底打散,以百人为单位,重新组成了上百个方队。
在他的面前,站着部落里所有的千夫长,其中有萨尔娜这样的老人,也有一些刚刚从降兵中提拔起来、脸上还带着不安的新面孔。
“阵图,都看明白了吗?”云的声音不大,却压过了山谷里所有的嘈杂。
一名新晋的千夫长,原先是黑山部落的头目,此刻正满头大汗地捧著一张兽皮图纸,闻言身体一抖,赶紧躬身道:“回回汗王,这这上面的阵法太复杂了,兄弟们以前都是一窝蜂的冲,这这个”
他话没说完,就感到一道冰冷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那是萨尔娜的目光。
女武神咧了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那个千夫长吓得瞬间闭上了嘴,冷汗顺着额角就流了下来。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
“你们手里的,是神赐予我们的武器!是腾格里赐予我们的战法!看不懂,就给我把每一个字,每一笔画都刻进脑子里!谁的队伍练不好,就不用吃饭了!”
“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千夫长们用尽全力嘶吼著回答。
“滚回去,练!”
整个山谷的空地上,顿时响起一片乱糟糟的吼声。
“都给我站直了!你们是没吃饭吗!”
“看什么看!你旁边的人是你爹吗?保持距离!”
“一队!举刀!你们举的是烧火棍吗!没力气就滚出苍狼部落!”
降兵们的脸上写满了抗拒和不解。他们手里拿的,都是刚刚赶制出来的木制陌刀,分量沉重,握持别扭。
一个原先突利可汗亲卫营的士兵,仗着自己过去的身份,撇了撇嘴,小声对旁边的人嘀咕:“搞什么鬼,这是打仗还是耕地?这么长的刀,能砍到人吗?”
他话音刚落,一道鞭影就抽了过来,在他背上留下一道火辣辣的印子。
“啊!”他痛叫一声。
负责这个百人队的,是一名苍狼部落的老兵,他拎着鞭子,满脸煞气:“再敢废话,我撕了你的嘴!你们这群废物,能摸到汗王的神器,是你们八辈子修来的福分!给我练!”
降兵们敢怒不敢言,只能憋著一股气,笨拙地模仿著千夫长演示的动作。
高台上,萨尔娜看着下面混乱的场面,眉头紧锁。
“汗王,这群软脚虾,根本不懂什么是纪律。要不让我带人下去‘练练’他们?保证一天之内,他们比狗都听话。”萨尔娜舔了舔嘴唇,眼神里满是嗜血的光。
“不用。”云的目光没有丝毫波动,“好钢需要千锤百炼,一支真正的军队,也需要磨合。让他们恨,让他们怨,当他们发现,只有依靠身边的同伴才能活下来的时候,这支军队,才算真正成型。”
萨尔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看向那些降兵的眼神,依旧充满了不屑。
如果说训练场上是汗水与怨气的交织,那山谷另一侧的锻造工坊,则完全是火焰与钢铁的交响。
几十座巨大锻炉一字排开,熊熊的炉火将半个山谷都映成了红色。
铁匠哈丹赤裸著上身,古铜色的肌肉上挂满了汗珠,他通红著双眼,像一头疯魔的公牛,咆哮声盖过了风箱和铁锤的声音。
“火!火候不够!再加风!”
“你们没吃饭吗!”
“铛!铛!铛!”
上百名铁匠挥舞著沉重的铁锤,以一种特定的韵律,疯狂地砸向锻铁台上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坯。火星四溅,如同黑夜里的萤火虫。
一把初步成型的陌刀刀胚被夹出炉火,一个老师傅举起它,对着光仔细检查。
突然,他发出一声愤怒的咒骂。
“妈的!这里面有一个裂痕!是废品!”
他看也不看,直接将那把耗费了无数心血的刀胚,重新扔回了锻炉之中。
“重来!汗王要的是神器!不是一堆废铁!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哈丹的吼声再次响起。
所有的铁匠都像著了魔一样,没有人抱怨,没有人喊累,他们的眼睛里,只有对那自己汗的狂热和崇拜。
就在这震天的训练声和打铁声中,山谷的入口处,出现了一支长长的队伍。
那是被勒令迁徙的黑山、白马等部落。
队伍的最前方,是骑着马的战士,但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如同斗败的公鸡。队伍的中间,是绵延数里的妇女、老人和孩子,他们挤在堆满家当的勒勒车上,脸上挂著对未知的恐惧和茫然。
当他们走进这个山谷,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震天的喊杀声,整齐划一的队列,冲天的炉火,还有那股混杂着汗水、铁屑和昂扬斗志的炽热空气。
这一切,都让他们感到无比的陌生和渺小。
一个黑山部落的小男孩,从母亲的怀里探出头,好奇地看着不远处那些正在费力举著木刀的士兵。
他的父亲,就在那个队列里。
一个刚刚结束训练的降兵,拖着疲惫的身体,正要去领今天的晚餐。他一回头,正好看到人群中自己妻儿那张惶恐的脸。
他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挺直了酸痛的腰背,脸上一阵火辣。
就在这时,一名苍狼部落的士兵走了过来,他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粗粮饼,塞到了那个吓得快要哭出来的小男孩手里。
训练的队伍已经开始有了些许模样,锻炉的火光彻夜不息,新来的部族正在族人的引导下,开始搭建新的帐篷。
整个苍狼谷,像一个被注入了灵魂的巨人,正从沉睡中苏醒,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心跳。
他拿起酒囊,狠狠灌了一口马奶酒。
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热的快感。
他的目光越过喧闹的山谷,投向了遥远的南方。
那座雄伟的长安城,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唐君臣,很快,就会听到来自草原的,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