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谢公子终於来了!”
听得身后脚步声,曹操回头,见是谢渊等人脸上顿时绽开笑意。
只是那笑意牵动伤处,又让他齜牙咧嘴——昨日他被张宝掳去,因嘴硬挨了一顿狠抽,半边脸早已高高肿起;后来又吃了谢渊一巴掌,此刻左颊仍鼓如发酵麵团,这才没在门口等候,免得失仪。
谢渊拱手道:“曹公伤势可好些了?”
曹操大步上前,一把扶住他手臂,朗声道:“好!好!见到公子,伤也轻了三分!此番若非公子临危出手,我与陆使君,怕已成黄泉枯骨。救命之恩,曹某铭记於心!”
说著,他目光灼灼打量谢渊,眼中欣赏的神色溢於言表。
不仅是救命之恩的感激——
昨夜在船上,陆康与谢二哥都是真的昏死过去,只有他是在装晕。正因如此,当时谢渊与张宝那番对答,他字字听得分明。
起初,听谢渊言“袞袞诸公盘剥苍生”,他只觉谢渊眼光透彻,见识宽广,但也不过良臣之姿。
可当后来谢渊话锋一转,直叩大汉制度礼法之根,他霎时如孤峰得响,寒夜见炬,对谢渊的看法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此子,武有韩信之略,而无其拘,文有管仲之才,又精其术——不过,若在清平之世,以他这束权之论,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亦难容於庙堂,可在如今这板荡之秋”
“此番来庐江,虽没捞到军功大头,但能结交此子,也算是没白来一趟。
曹操心中电转千念,有欣赏也有思索。
谢渊倒不知他所思,只含笑寒暄两句,便快步走向屋內稍远处的陆康。
刚近身前,正欲拱手,那一直面色沉肃的陆康竟抢先一步伸手扶住他臂膀,沉声道:“礼且免之——老夫受之有愧!”
“这如何是”谢渊一怔。
陆康却不容他推辞,浑浊双眸深深望向谢渊的双眸。
就在那年轻而明亮的瞳仁里,他瞥见自己苍老的倒影——鬚髮如霜,眉目如槁,仿佛一具行走的礼器,空怀忠义仁孝,却难护苍生百姓。
“时移世易,昔者以礼守天下,今者以力救苍生”
“这世道,终归不属於我这等垂垂老朽了。”
陆康眼神复杂,唏嘘难言。
良久,他终是缓缓抬头,“此番巢湖剿匪,老夫用人而疑,又识人不明,致使丟守居巢,城中千余將士战死,若非尔等星夜驰援,居巢数万百姓亦恐已成贼寇刀下冤魂。
老夫代表不了全城百姓,亦无顏代百姓言谢,然若无你孤身赴死局、一力挽狂澜,老夫恐以死都无法谢罪。这一礼,还望谢郎莫辞。”
言罢,在谢渊、甘寧、许褚、曹操等人惊愕注视之下,陆康竟后退一步,整衣肃容,向谢渊深深一揖!
这下,內库里的所有人都嚇傻了。
陆康可是郡守。
別看郡守好像听起来不如州刺史大,但实则州刺史只有监督权。因此直白一点来说,郡守就是地方上权利最大的官员,向上是直接对天子负责,俸二千石,秩比九卿!
而今,陆康竟对一介白衣的谢渊作揖行礼!
此事太过突然,谢渊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
可还不等他开口,陆康已直起身,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那目光,既是长者对少年英才的欣赏,亦有对乡豪坐大的隱忧;似儒者见道种,又似守土之臣,望见未驯之龙。
隨即,他不再发一言,只向身后侍卫略一頷首,转身离去。
库中一片寂静。
良久后,甘寧这才咋舌道:“此前募兵被这老傢伙处处为难,我还当他是个迂腐刻薄的酸儒,没想到倒是有些风骨。”
“陆家世代忠良,自不必多言,然”
身旁的荀彧低声说道:“居巢虽只失陷一日,却是郡守亲督之役——天子震怒,朝中必有弹章。此罪,他担不起,庐江郡守的位置,怕是也要换人了。” 听到这话,谢渊眉头微微一皱,但心里也有数。
虽然陆康不是居巢县令,但此番剿匪是陆康组织,因此,居巢陷落的首罪,自然也非陆康莫属。虽然只是陷落一天,关键原因也是黄家弃守城门,可这事依旧是捅破了天。
接下来,陆康就算不至於被朝廷下狱问罪,也难逃罢官归田之局。
霎时间,这內库之中的气氛,也变得有些唏嘘。不过还好,甘寧这廝是个没心没肺的傢伙。
见眾人垂首不语,他倒閒不住,目光一扫,竟在架上瞥见一支象牙號角。
好奇之下,抄起便吹——
“呜——!”
一声突兀长鸣撕裂寂静,眾人都被嚇了一跳,但气氛也活跃起来。
“你这夯货搞毛呢!”
谢渊也是一哆嗦,旋即笑著摆摆手,“行了行了,此间皆是自己人,我也就不浪费时间了。这黄家家產,八成归我周乔谢三家。余下两成,曹兄、许兄平分。若觉庐江地契带在身上不便,尽可来我三家兑成金帛,如何?”
说到这里,曹操许褚都没什么异议。
一来此番他们虽然出了不少力,但是个人都知道功劳最大的是谢渊。
二来,比起还未起势的谢家,曹许两家都是百年的地主豪强。黄巾起义时,许褚能聚万户守乡,曹操老爹曹嵩过些年也能在西园买到太尉。
如此实力,说两家是富得流油,都算是太含蓄了。
双方都不太在乎钱財,更关心的都是
感受到两人的目光,谢渊笑道:“至於军功——唐郡丞今晨已至军帐,正在亲擬功状。我知二位不会久居庐江,故已与郡丞商定——此役之功,不授田宅兵甲,而折为察举之额。如何?”
“察举之额?!”
曹操与许褚对视一眼,眼中皆是一亮。
——东汉取士,唯重察举。
孝廉由郡守举,每郡每年只能举一到两人。被举孝廉者,多数先到洛阳为郎,数年后外放,当个县令县丞——起点虽没那么高,但身份清贵,前途无量。
茂才更贵重,需要由刺史察举,每州每年也只能举一到两人。
被举茂才者,常直接任命县令、郡丞、州从事,更优秀者甚至可直入尚书台、三公府等中央核心部门为掾属,被视为国之俊秀,晋升更快。
当然。
因为名额有限,两人又都是豫州人,因此这举孝廉茂才之事,隶属扬州庐江的唐郡丞只能將其功劳上奏朝廷。要具体落实下来,还得两人回到豫州本土再运作运作。
但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两家都不是什么寒门小姓,根本不缺人脉,缺的都只是战功。
当然,两人所分之功比起谢渊来,那还是萤光见皓月,但两人此前带兵来庐江时,三方兵马合计不过六百,谁敢奢望军功?
曹操起初只是见张宝异动,想死守舒县搏个忠勇的名声,以洗士林对阉宦之后的成见。
许褚更是啥也不知道,主要是觉得与甘寧对胃口,所以才带兵来助,临行还给家中老母笑言:“若能斩首十余级,换些赏钱归乡,便算不虚此行。”
彼时莫说举孝廉、举茂才,便是一纸军功簿,亦不敢妄想。哪曾料,一场寻常剿匪,竟成平定郡县、安集流民之泼天大功!
而明眼人都看得出——此役千余兵马能以寡胜眾
白石渡口一战,周瑜必然首功。
可能收服居巢,则九成都是因为谢渊奇谋勇武。但谢渊却不贪全功,反將察举之阶、军功之实,一一为二人筹谋周全。
一时之间,曹操与许褚望向谢渊的目光,不止是感激与欣赏,更添了几分由衷的敬重与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