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宝语气森冷。
同时,在谢渊、荀彧、周泰骤然绷紧的注视下,曹操、陆康以及二哥谢平被几个赤膊壮汉粗暴推上了甲板。
三人浑身湿透,衣衫紧贴皮肉,滴滴答答淌著湖水,显然已在水中浸泡多时,此刻皆已昏厥,如断线木偶般瘫倒在甲板上,生死不明。
这时,张宝又问道:“小郎君,你觉得这巢湖之中,有多少匪寇?!好好想想,若是回答让我不满意”
语气依旧淡然,没有阴惻惻的威胁,但其中意味,在场三人都心知肚明。
谢渊回头,確定听到三人的呼吸声,这才深吸一口气,回头看向张宝。
“不用说这些弯弯绕绕了,你想表达的,无非便是——这吃人的世道不变,巢湖水匪便永远无穷无尽,对吗?”
张宝瞳孔一缩,眼中骤然迸出光来。
他沉默片刻,目光如刀,上下打量谢渊,仿佛此刻才真正看清这个年轻人。
隨即,他低低笑了一声,笑声压在喉间,並未张扬,却震得画舫木板微微发颤:“吃人?!哈哈哈!好!好一个吃人!说下去——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个吃人法?”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却透出不容拒绝的意味:“郎君若真能说到我心坎里,曹家这人,我便放你带回去,全你义气。
这话一出,荀彧心头一沉。
——果然,这张宝要阿渊杀陆康当投名状!
<
陆康不仅是庐江太守,也是江东陆氏如今的顶樑柱之一,谢渊若杀了陆康,不仅皇帝震怒,江东陆氏也不会放过谢家,等於是再无退路!
就是不知道,阿渊能不能拖到岸上起兵的约定时间!
荀彧情绪变得紧张起来。
谢渊神色依旧淡然,他轻啜一口酒,酒盏在指间微转,隨后缓缓起身,踱至船舷木栏边,遥望整座巢湖。
“世道吃人,表在税重。
我大汉律法,明写三十税一,听著好像仁慈。可那只是田租,不包括口赋、算赋、更赋、徭役、附加税、临时徵调等其他税
一户五口,三岁童子纳口钱,七十老翁服徭役,整体算下来,税收接近十之六七。
到了地方,更是层层盘剥,交粮要薪火费,验粮要脚力钱,入库要损耗折。
农民辛劳一载,收成未入仓,先被刮去三成。再算上朝廷税收,到头来,辛劳种地反欠债,卖儿鬻女,不过寻常事。
可士族所图,正是你交不起税。
你一缺钱,便要从他那借子家钱。月息一成起,九出十三归是常態,且要以农田作抵押,一旦还不上贷款,农田就被收走。
没了田,运气好点的农民还能依附士族成为佃农,儿女还能世代为奴为婢。运气差点的,直接全家饿死荒野。
辛苦劳作一辈子,最后祖传的地没了,老婆跑了,子孙为奴为婢,还背上一辈子还不完的债,这不是被吃了个乾乾净净,又是什么?你若是农人,是继续老实种田,还是进山为匪?”
张宝还未说话,荀彧却是心口狠狠一震。
若是半年之前听到谢渊这话,他估计此时已经心神俱震。
他出生世家大族。別说自己一辈子没种过地,能在潁川荀家周边种地的佃农,也基本都是荀家心腹部曲,家庭条件不会差。 也是因此,以前的他,眼睛更多是看著天上,只想著如何在朝堂之上力挽狂澜,脑海里只有清浊之分,善恶之辩,却很少去关注百姓的具体生活。
因为来庐江之前,他的生活里根本就接触不到那些苦苦挣扎求生的最底层。
可这次庐江之行,不管是沿途所见所闻,还是这段时间经常与谢渊秉烛夜谈,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都更加具体。
荀彧陷入沉思。
而张宝,亦久久未语。
他眼中火光翻涌,似有千言万语压在喉间,却最终只低声道:“没想到郎君小小年纪,竟將这世道看得如此透。”
本是讚许的话,然谢渊只是又喝口酒,看了张宝一眼,“这便觉得透彻?那你这地公將军——看来也不过如此。”
“放肆!”
身旁侍卫大喝,张宝抬手制止,眉梢一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郎君,还有高见?”
谢渊放下酒盏,声音不高,却如惊雷裂空:“税赋不过是表象,汉室之病,不在税赋,不在宦官,不在外戚,不在士族,而在其根骨——礼法!
刑不上士大夫,税亦不上士大夫。
天下七成良田在他们手里,却一粒米都不用交。且士族有钱財、有名望、有部曲私兵,朝中无人纠劾,州郡不敢詰问——谁来监察?谁敢监察?
无人制衡,其权必然外溢,权外溢必然带来倾轧——夺人田宅,逼人鬻子,强占妻女,视黎庶如草芥。
百姓走投无路,不入山为盗,更將安往?
说到底,今日汉室之法,早已非治世之纲纪,而成了豪族分食天下的利刃!”
此话一出,山河四静!
画舫之上,风止水凝,连湖面涟漪都似被冻住。
周泰浑身紧绷,指节发白。
荀彧喉头滚动,几乎要衝口而出“阿渊住口!”
——此言若传入司隶校尉耳中,谢氏三族,旦夕倾覆。
但他话始终没说出口,因为此时他已经神魂巨震,满脸不可思议的看向谢渊!
他早就知道谢渊对如今礼法不满,可他万万没想到,谢渊竟然直接將汉室之法视作豪族分食天下的利刃!
若是说那日在客栈之下,谢渊的话还可以说是治世良方,那现在谢渊的一席话,无异於谋反大逆!
荀彧心神俱震,张宝却久久未动。
“分食天下。”
他低声重复,仿佛咀嚼一枚苦胆,喉间泛起铁锈般的腥气,“是也!正是分食天下啊!十年间,我走冀州、过徐州、入扬州,见的从不是盗贼,而是活不下去的百姓;见的从不是山匪,而是被逼上绝路的良民!
官府说他们在剿匪,可剿来剿去,田越发荒,骨越发白,盗匪愈多——原来不是匪多,而是这世道,本就不给穷人留活路!”
他猛地抬头,眼中火光如焚:“郎君说分食天下好!说得真好!那些高坐庙堂的,吃的是民脂,喝的是民血,连骨头都要熬出油来!而我等,连做骨头的资格都没有,不过是灶下烧尽的柴灰!”
他忽然仰天大笑,笑声如裂帛,震得船板簌簌作响:“谢郎君!你既看透这世道是张饕餮之口——那我问你:你是甘心做那被吞的肉,还是与我一同,做那刺向咽喉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