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亥愣住,张宝挥袖转身,虎眸直视李三思。
过了半晌。
这才启唇——“继续说。”
李三思瞬间如打鸡血,猛地指向湖面焦土,声如泣血:“昨夜三思被舒县求盗追捕,遂伏於白石渡口林中,本想找渡船入湖,却不料今日亲睹天机全程!
今日那火,初时確隨东南风,倒卷敌营,本是天助將军!
可说时迟,那时快——那周郎一跃登至山巔,羽扇轻摇,如执天规,如掐火龙之喉,顷刻间,西风骤起,烈焰倒卷,直扑湖心,焚我四千精锐!”
“將军久镇冀州,自不知此地天时地利!巢湖盛夏,十年如一,只刮东南风,此乃天道常理,渔夫樵子皆可为证!”
“可今日——火起之时,风从何来?!”
他双膝重重砸地,额头死死抵住焦土,不敢仰视,声带颤音,如祷如献:“將军!此非人谋——乃天意择主!
谢郎铸神器,周郎掌天风!
此二人,非人间將相,实乃黄天降世之辅星神將!他们不早不晚,偏偏在您亲临江南之日显圣——童声为引,神器为证,逆风为兆,血火为祭——此非人择天时,实乃黄天,为將军择人!”
他伏地更深,几近哽咽,字字如献祭之祷:“弟子斗胆——此非寻常天意,乃黄天为將军特开之天门!四千精锐,非亡於火,实殉於道!血染湖波,方启天机!
將军若疑——天亦疑將军!
將军若迟——天即弃將军!
將军若拒——则天命另择其主矣!!!”
李三思一番话,字字泣血,如杜鹃啼夜,竟引得林间风啸骤起,似有神灵低应。
管亥眉峰紧锁,手仍按刀,但见张宝未言,他便垂首噤声——最不相信世间有神的人,便是距离神祇最近之人。
他管亥认识张氏兄弟二十多载,自己也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百战老卒。
虽然每次死里逃生,他都对教眾宣称是黄天庇佑。但他心里清楚——这世间,有个屁的神,他能活下来,不过是命硬、刀快、跑得比兄弟快半步罢了!
然
这世道,看傻子可怜想帮一把,往往结果是既得罪骗子,又得罪傻子。
何况,他自己如今就是那个骗子。
管亥不再多言,垂首如石。
而此时——
张宝眸光一凝,声如天宪骤降:“三思!天机——岂容轻泄?!”
李三思浑身剧震,如遭雷击,双膝“咚”地砸地,额头死死抵住焦土,声音撕裂如泣:“弟子罪该万死——!然天机既显,如洪炉倾泻,弟子纵粉身碎骨,亦不能闭口不言!”
他猛地昂首,眼中血丝密布,泪混黑灰,却笑如癲圣:“將军!此非泄密此乃代天宣詔!黄天借弟子之口,將神器、神將、神风、神火——尽数献於將军座前!弟子寧受天诛——也要说完!!!”
张宝凝视他三息。
然后缓缓抬手,如天师敕封,掌心覆於李三思焦顶之上。
声音沉如地脉,响彻焦原:“罢了,既为天意,便非人罪。”
他转身,面向残军,一字一顿,如铸金律:“传令三军——今日之败,非战之罪,乃天启新章!
四千英魂,以血开道,引黄天降二神將——谢渊铸器,代天传音!封『器道真君』!周瑜掌风,逆转乾坤!封『风火元帅』!
此乃天命,违者,即叛黄天,当受火刑!”
语毕,他未看李三思一眼,只沉声:“你且入帐。三日之內,將所见所闻——写成《天降神將录》,颁行三十六方!”
李三思伏地痛哭,声如裂帛:“弟子叩谢天恩!!!”
他踉蹌起身,神魂如沸,一步三叩,似癲似圣,跟隨士兵而去。
山崖之上,復归死寂。
夜风猎猎,捲起张宝衣袍,如黑云垂野。
他凝视白石渡口残烟良久,终是开口,声沉如铁:“周谢二子不过数百兵马,看出我军所图却不退守舒县,反而敢以奇器、诡风破我水军主力於白石其志非小,必趁势而动,四面驰援,广收军功,以固其势。”
他抬手,指向湖心南岸,语速不疾不徐,如排兵布阵:“若我所料不差,今夜稍歇,其锋必指居巢,驰援那被围的陆康
管將军,今夜换快马,驰赴龟山、冶父山,传我军令——王豹、李横,各率千卒,夤夜下山,伏於居巢官道两侧!待谢周兵马入彀,便与围困居巢之兵马合击,围点打援,前后夹击!”
“是,將军!”
管亥抱拳转身大步欲走,而在这时——
“且慢。”
张宝负手望月,语淡如霜:“至於那周谢二郎,我要活的。他们既掌天器,那便为我黄天重铸神庭吧。”
黑云压城城欲摧。
今夜的舒县,天幕如墨,云垂欲裂——
可城中,却锣鼓喧天,酒香四溢,笑语如沸。
白石渡口距离舒县不过几里路,周瑜火烧巢湖时,那通天火光舒县这边的百姓们,也是看的一清二楚。 初时,街巷死寂,户户闭门。
妇孺蜷於灶下,老者攥符喃喃,壮丁握锄倚墙——皆信了水贼所言:“巢湖十万神兵將至,降者活,抗者——死!”
十万神兵!
听著就嚇人!
可当火光骤起於湖心,当风啸如龙捲敌舟,当童声彻谷如天詔,当那浑身焦黑、满脸是灰的传令官,竟狂笑著策马冲入县衙,嘶声高喊:“捷报——!!!”
“八百破四千——贼军灰飞烟灭!!!”
霎时间,整个舒县,疯了。
酒罈砸地,爆竹乱点,周家祠堂香火腾空三丈,周尚与乔老太爷谢三爷都是浑身一松。
周府之外,卖炊饼的老汉把蒸笼掀了:“今日白送!贺谢郎周郎大胜!”
私塾先生摔了竹简:“什么《论语》?快抄《谢郎唤火歌》!”
青楼姑娘倚窗撒铜钱:“奴家今日不收钱——只求周家小郎君,骑马从楼下过一遭!”
“八百破四千?!那谢郎周郎——是人是仙?!”
“你没听见那天音童谣?『风隨周郎走,火听谢郎吼』——这不是凡人,是老天爷派来救舒县的!”
“胡说!我二舅姥爷的表侄亲眼看见——那周郎一抬手,湖里自己喷火!谢郎一挥袖,贼船自己打转!”
“快別废话了!將士们也受了伤,正在湖边等著医疗吃食呢!快快快,小四,把我埋在树下的那谭女儿红挖出来!今日必要犒劳眾將士!”
“听说岸边还俘虏了不少贼兵!这次定要去砸他们几个臭鸡蛋!”
街头巷尾,人声如沸。
杀鸡宰牛,蒸糕酿酒,一辆辆木车吱呀呀朝城门涌去——全城百姓,都要去湖边犒军!
乔家的青帷马车,也夹在队伍中缓缓前行。
胖丫鬟含月坐在车辕,眼睛亮得像偷喝了蜜:“小姐快看!姑爷今儿可威风啦!八百破四千,朝廷不得赏他个將军噹噹?”
乔雨瓷耳根一热,抓起手边绣墩作势要砸:“再胡咧咧什么『姑爷』,今晚罚你抄《女诫》十遍!”
“不许说!”
乔雨瓷一把扯下帘子,却掩不住嘴角偷偷扬起的弧度。
车外火把如龙,笑语喧天。
她望著流光溢彩的街巷,眼底漾开一片瀲灩春水——是庆幸,是欢喜,是劫后余生的甜。
昨夜听闻湖匪倾巢而出,她惊得打翻药盏,但第一时间她想到的却不是贼兵攻城,而是担心去湖上剿匪的谢渊。
为此,昨夜跪在祖祠冰凉的青砖上,对著母亲灵位合掌默祷,膝盖至今还泛著红痕;刚才捷报传来,她提著裙角疯跑出院门,却不料“啪嘰”摔进泥坑里,髮髻歪了,裙摆脏了,脸上还沾著灰——
可那张小猫似的脸蛋上,如今笑得比满城灯火还亮。
满城百姓出城。
正常来说,守城士兵其实不会放行,但这是谢渊的命令。
至於这么做,也没什么別的原因——掩埋尸体。
正所谓大战之后必有大疫,而这归根结底是因为古人的医学不发达,只能根据经验总结出规律,却不知道其原理。简单来说就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此番大战,四千水贼中两千有余被烧死在湖中湖岸,当下又是盛夏酷暑,尸体放两日便臭。
若放任不管
不出两月,便是家家闭户,户户设灵,稚子夭於床,壮者仆於市!
“喂!那个傢伙!別触碰尸体溃烂部分!用树叶乾草垫著运!”
“伤兵去找医疗营!李大夫会帮你们消毒!什么是消毒?!別管!反正爽就完事!”
“公奕,代我下令,两月之內,城中城外所有百姓不准饮用巢湖生水!今夜起,周乔谢三家在西街设沸水棚,凡取水者,必观水滚三沸,方许携归!违者,杖三十,赶出城外!”
人来人往的湖边,谢渊尚未卸甲,只是站在台子上左右指挥。
旁边,帮忙执笔录功的荀彧,偶闻“禁饮生水”之令,眉梢微动——却未多言,只默默多备三桶沸水,置於伤营之侧。
气氛非常热闹,吼了半天,谢渊嗓子也哑了,正欲灌口水,忽闻蹄声缓至,自东官道。
“来者何人?!”
士卒横矛拦道,谢渊按剑,目光如电,扫向来骑——
只见这三骑,左边一人威武雄壮,只是看上去就有独眼龙的命。右边一人年龄与他相仿,少年清俊,约莫十三四,眉宇间已有沉静之气。
中间那人则是个笑顏如的矮胖子,正遥遥望向他谢渊,微微抱拳拱手。
“前方可是那寻阳谢郎?”
“某乃譙县曹操曹孟德,特来拜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