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舒县,风云际会。
周家老宅的正厅,乔老爷子与周瑜的叔叔还有谢渊三爷爷相谈甚欢,茶烟裊裊。
夏夜蝉鸣,后园桃树浓荫下,青石案旁,乔雨瓷静静坐在那——青竹色夏衫,素白衬里,腰间一条鹅黄带,落落大方,温婉如玉,是乔家嫡女该有的样子。
可见到谢渊与周瑜说说笑笑走进院子,她那世家闺秀的矜持气场,顷刻瓦解。
未等谢渊走近,她嘴角已不自觉上扬,眼尾弯成新月,笑意盈盈,起身微微一福:“见过谢公子。”
“私下相处,不用多礼。倒是你,今天怎么也跑来了?”
谢渊笑著摆摆手,態度自然隨意。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寻阳练兵,不过自从那日东园稚会之后,他就经常与对方书信往来,关係早已熟络。
乔雨瓷脸色微微一红,“今日雨瓷陪阿公过来,主要是今年的夏盐核引——舒县这段水道,往年总有『漂没』,今年官府盯得紧,乔家需亲自押册、对船、签新引。”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摩挲著腰间小皮袋——里头装的不是蜜饯,是半块从皖城带来的盐晶。
“阿公说,这事得亲眼见人,亲耳听事,才不被下面人糊弄。”
见人二字,她说得极轻好像在说那夏盐,但眼睛却没从谢渊脸上挪开。“况且,谢公子此次剿匪,乔家也需保证军粮调度无虞,阿公便让我在旁跟著学。
听到这话,谢渊也是明了。
乔家与周家不同。
周家走的是“朝堂路”——子弟入仕,结交公卿,靠的是名望与人脉。
乔家走的却是“地头路”——庐江十二县,大半县衙里坐著姓乔的主簿、县丞、功曹。旁支联姻更是撒网般铺开,小半个扬州的豪族,多少都沾著乔家的亲。
若非那陆太守是江东陆氏出身,且做事虽强势但也懂分寸,乔家不愿彻底激怒对方,否则在乔家的支撑下,谢渊哪还需要巢湖剿匪来搏个假官?
就算是名义上归朝廷管的盐铁到了庐江,盐从哪口井出,船从哪道闸走,符由谁手批,最后都绕不开乔家这方私印。
可偏偏,乔家这一代,嫡系无男。
虽然东汉规矩,家业终究不能交到女子手里,但也会先培养长女代掌家事,等过几年几十年若是依旧没有嫡出男丁,这才会过继同宗近支男童为嗣子。
没想到乔雨瓷不是那种深居闺中的大家闺秀,反倒对这些商贾计算之事门清,谢渊也是有点好奇,而他正欲开口——
“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给我老实点!”
一声炸雷般的吼,从院门直劈进来。
两人回头——只见身高九尺的周泰,拎著个“小鸡仔”大步流星跨进院子,那“鸡仔”脚尖离地,书篓歪斜,衣摆沾泥,活像刚从马车軲轆底下爬出来。
“阿泰,何事喧譁?”谢渊皱眉。
本还想与乔雨瓷敘敘旧,转眼就看著周泰把人往地上一墩:“少爷!这廝在门口探头探脑半个时辰!问他看啥,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要见您——我看八成是黄家派来的细作!”
谢渊走近两步,打量那“书生”——青衫皱得像咸菜,髮带松垮,鞋上还沾著半片车辙印,偏偏背还绷得笔直,像根被雨打歪了却死不倒的竹竿。
“你找我有事?”
“我”
荀彧肩头还压著周泰的铁掌,眼角余光却扫过桃树下——月光如水,青竹色衣裙的少女静静站著,眉眼如画,眼前的谢渊更是仪表堂堂。
再低头看看自己这一身——赶路翻车、泥点溅脸、连束髮的带子都断了一根。 蚌埠住了。
荀彧心中好笑摇头,但面上却是是猛地挺胸,声音拔高八度:“我乃豫州——苟!家!之!人!听闻谢家公子文韜武略,特来拜会!”
院中一静。
周泰冷笑:“苟家?听都没听过!少爷!巢湖剿匪在即,黄家狗急跳墙,我看此人分明就是细作!待我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保管他连祖宗三代都招乾净!”
铁掌一紧,荀彧脚尖离地三寸。
“等——等等!我真是来投奔的!!!”
谢渊与周瑜对视一眼,意外道:“投奔?”
荀彧点头,“正是!听闻谢公子巢湖剿匪在即,我有一计可助公子破贼!”
“恩?”
见对方说的正经,谢渊眉头一皱,然后对身旁的阿大挥了挥手,“去亭下备些瓜果凉茶。”说著,便带著几人来到石桌旁坐下。
“足下既有良策,不妨坐下细说。”
夜风穿林,蝉声如织。
石案洁净无尘,显然是周家僕役日日拂拭,以备子弟夜读、待客之用。
阿大快手摆上凉茶、瓜果,退至三步外垂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世家规矩,不听、不看、不言。
荀彧没坐。
他站著,衣衫皱如咸菜,髮带松垮,鞋沾泥印——活脱脱一个投謁无门、衣衫敝旧的寒门士子。
他先拱手,平揖,不卑不亢:“谢公子既容我开口,那我便斗胆说上一说。依我看来,剿匪之要,不在兵多,而在知敌、守粮、安民。
所谓知敌——只因巢湖水匪,耳目遍布。公子若贸然进军,必被窥虚实。当先派精干之士,偽装渔户、商旅,混入市井,查其水寨布防、退路暗桩——此谓未战先知敌”
这话一出,谢渊与周瑜神色未动,只慢悠悠啜茶,像在等,等他下一句是真才,还是虚张。
感受到这眼神,荀彧心里清楚,这套法子必然是早已被两人想到。但看到谢渊没有急著赶人,反而是继续给自己机会多言,他眼中的欣赏更多了。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继续道:“一曰守粮,公子粮道百里,山贼窥伺。然此非弱点,实为机。”
他声音忽提,如金石相击:“巢湖虽广,水泽千里,却不產一粒粟米!巢湖水患全赖陆路接济。公子每次运粮,皆是引蛇出洞之机——车中藏甲,米下伏弩,贼若来袭,自投罗网!”
这话一出,谢渊与周瑜终於是有了点反应,两人对视一眼,都是从对方眼中看到的意外与惊喜。
可荀彧话还没说完。
“然此二策,若无第三策配合,终是徒劳。”
“三曰安民——今日之水匪,昨日之良民。朝纲倾颓,宦竖弄权,田赋如刀,徭役如锁,百姓无活路,方聚啸湖泽,以命搏食。”
“他们在水上劫掠金银,却需与岸上百姓换粮换盐——公子当张榜安民,明示:『擒贼者赏,归顺者免罪,匿贼者同罪』!此招一出,便能使其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当然,巢湖匪患盘踞多年,根深蒂固,非一纸榜文、一队死士可连根拔起。公子如今手无实权,兵无满营,更是不可能將其根除。然公子如今要的也不是全剿水贼,对吗?”
“公子要的是一场胜仗,从而让那陆大人无话可说,让黄家闭嘴,让庐江豪族点头,让朝廷不得不给公子一纸真印。”
说到这里,见眾人终於动容,荀彧身上的气质,骤然一变——方才那个拱手作揖、衣衫敝旧的寒门士子,仿佛被夜风撕去了一层皮。
他声音陡然转冷,如冰锥刺骨:“更何况——其实对公子而言有水匪,比没水匪,更有利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