潁川荀氏,名动天下。
不仅仅是因为荀氏八龙,更是因为——荀氏,乃荀子之后。
虽然荀家是否真有荀子血脉,已难考证。但要紧的不是血,而是骨。
荀氏学术承荀子之思,为政行荀子之道,立身守荀子之义。
潁川荀氏如今虽无人在朝中当官,但天下士林仍尊之为清流之首、儒门砥柱。
荀子是现实的理想主义者,代表性思想乃“人之性恶,其善者偽也”,坚定认为人性本恶,却又认为人性可救。
这也是荀子与韩非、商鞅最大的区別,韩非商鞅都认可人性本恶,然——他们不救。
他们救国而不救人,救王权稳固而不救人间道义。
民之性,飢而求食,劳而求佚,苦则索乐,辱则求荣——此乃商君韩非眼中可驭之民情,非可教之人性。
所以他们弱民、贫民、疲民、辱民、愚民,並將一切解脱之权,一切上升之梯,归於王上,从而实现王权永固。
简单来说,就是我知道你要走路,所以打断你的腿,且担架只有皇帝家能卖。
唯荀子——
信:涂之人可以为禹。
信:枸木待矫而后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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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人性能被教化,社会可被重塑,道义可高於权术。
在汉末时期,也有位荀子门徒,欲以礼制束梟雄,以道义救苍生。
但此刻,在这光和五年夏,他尚不知自己在未来將背负何等重量。
十八岁,青衫素净的他,背负一卷《荀子》、半囊粟米,自潁川徒步南下——为的,是舒县周氏藏书楼中,那部荀卿亲传《礼论》孤本。
距离甘寧蒋钦抵达譙郡,又过了十日。
淮水汤汤,青鞋沾泥。
荀彧一步踏上南岸,身后船夫停桨抹汗:“小郎君,穿过前头林子便是舒县——可巢湖匪患近来猖獗,老汉劝你且在酒肆候半日,隨商队走,顺道也能吃口热食。”
“多谢老丈。”
荀彧回身,抬袖递过船资,轻耸书篓,望向林前酒肆,一面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上书五字——三碗不过岗。
“三碗不过岗?”
“这酒肆名字倒是得劲气派的很。不过听闻这庐江的陆大人,近日就要派军进巢湖剿匪”
“剿匪剿匪,巢湖之匪可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不过是一群走投无路的百姓所化啊。这吃人的世道不变,匪是怎么也剿不完。”
荀彧迈步朝酒肆走去,那双曾映潁川明月、诵《荀子》清篇的书生眸子,此刻沉如淮水,再无半分离家时的少年意气。
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他荀彧自幼在潁川长大,而潁川是什么地方?
士林冠冕,礼乐中枢,黄巾军百万之眾席捲天下时都不敢进潁川,寧可绕道百里。
也是因此,此番第一次入世出游,他这才发现这天下,与书中所描述,与潁川所见所闻,截然不同。
在潁川,好月圆,天下太平。
可出了潁川,便是贼寇四起,民不聊生,礼崩乐坏。
未满十九的少年,第一次在扬州的湖风里,尝到了“理想碎在泥里”的滋味。
正午,酒肆喧腾。
荀彧登楼,唤小二,点了几样平日爱吃的蔬菜肉食,抬头却见邻桌壮汉割肉大嚼、烈酒对饮,豪气干云。
他指尖一顿,忽道:“再添两碗烧春。”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两碗烈酒下肚,湖风穿窗,巢湖浩渺如镜,一时之间他只觉得胸中块垒,竟也鬆了几分。
此时,邻桌言语,隨酒气飘入耳中:
“看来这次朝廷是要动真格的了,不仅给了那居巢黄家自主招募乡勇的权限,就连那寻阳谢郎都叫了过来。听说两边兵马加起来六七百人呢!”
“何止啊。你是不知道,那黄家为了拿首功,这次联合了居巢附近大大小小的各个家族,光是这一方兵马数量就快近千。”
“黄家当真厉害啊。不过那寻阳谢郎也不是个好相与,听闻周乔两家虽然明面上不敢给他增兵,但可是资助了不少兵刃粮草,如今就在这舒县等他过来呢。”
旁边一桌几个商人喝酒聊的起劲。
若说庐江百姓今日討论最多的话题,那自然是当属谢黄两家即將进巢湖剿贼。
正常来说这种军事行动必然是机密,百姓就算知道也不可能在公开场合谈论,但这次巢湖剿匪不同。
巢湖太大,剿匪根本剿不完,那太守陆康也知道这一点,因此陆康本也没想过要根除匪患,目的主要是为了压制贼寇气焰。因此自然是声势闹的越大越好。
这一点,荀彧也明白,因此他一开始倒也没太在意这些,只是自顾自喝著闷酒——直至一句“你们听说没?太尉许戫许公,上月被天子罢官了!”
酒肆喧声骤凝。
“什么?许公不是年初才拜三公,这才几月?”
“李兄,你消息太钝!且凑近些——”
那人压低嗓音,酒气喷在案上:“去年冬天洛阳地动,房子塌了一片。今年开春,淮水莫名其妙泛红,跟血似的。正所谓三公无德,上天震怒,许公不倒,谁倒?”
“可这也太”
“许公都算幸运的了,你忘了前些年的陈耽陈司徒?上任司徒九十日,赐死狱中,尸骨未寒!”
“自去岁至今,太尉一职——已更四人!许公能全身而退,已是祖坟冒青烟!”
听到这话,荀彧执杯的手,微微一顿。
东汉的三公——太尉、司徒、司空,虽在制度上早已被架空、无实际执政之权,却仍是清流士族在朝堂上最具象徵意义的最高席位。
至於什么是清流士族?
简单来说就是“有道德、有学问、敢骂宦官、敢懟皇权”的顶级儒家士大夫集团的尊称。
许戫能坐上三公之位,绝非偶然——那是整个清流士族集团在幕后合力推举的结果,是士林共识、道德声望与政治博弈的结晶。
如今,许戫黯然去职,不是一个人的失败,而是清流士族对宦官集团又一次政治衝锋的溃退。
想到这里,荀彧执杯之手,不禁又捏紧三分,眼神中满是愤懣。
但他没有当眾发泄,只是又喝下一碗烧春,这才歪歪晃晃下楼去小解。
喝完闷酒去尿尿。
这感觉还挺舒服,特別是这酒肆的茅房还挺有趣,建在了后院的开阔高地,可以一边尿尿一边看湖景。
“君侧不清,天下终是一大浊!若我若我荀彧荀文若早生二十年,此间定当让那些阉竖都”
“士族也好,宦官也好,不过是在爭夺天下利益分配的绝对话语权罢了。”
荀彧心中愤懣,忽闻道旁一辆青布车內,传来一声轻笑,语调懒散,却字字如钉。
“恩?!”
荀彧眉峰一蹙,尚未回神,那马车里又传来一声比较年幼的愤懣反驳。
“好你个谢渊!竟敢如此说我周家!”
“哈哈,是你非要说什么宦官霍乱朝纲,害得百姓流离。可若从田埂上那饿得啃树皮的老农眼里看东山的老虎吃人,西山的老虎就不吃人了?
宦官在西园卖官,是铜臭熏天,而你们士族说是举孝廉,可举的不都是自家子侄,门生故吏?这真比买官卖官来的光彩?何况,光武皇帝中兴之前,我大汉的衰落又是由谁造成?当时可是一个掌权的太监都没,掌权是你们士族。
说白了,什么百姓天下,都不过是你们的遮羞布而已。你们爭的从来不是谁能救苍生,而是谁来吃这苍生。”
车外,荀彧呼吸一滯,眼神发直。
——像有人拿冰锥,捅穿了他读了十九年的《礼论》。
潁川的月,照不进眼前这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