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阳是谢家世代扎根的根基之地。
城中街巷,谢家的铺面林立,宅院深阔,虽然不至於说什么商贾士族往来皆仰其鼻息,却也是当地数得著的旧族。
不过,谢渊早就猜到自己与周乔两家走得近,会惹黄家与陆康恼怒。所以早在皖城的乔家大院养伤哪会儿,他就嘱託父亲,让全家老小先撤回桃源村避避风头——先躲一躲,等风头过了再说。
吃完饭,谢渊带著一帮人出了寻阳后城门,沿林荫道缓行。
道旁行人往来,树影婆娑,春风拂面,不觉已行两三个时辰。马车行至一处缓坡,眼前豁然开朗——远山如黛,溪水潺潺,一村落静静臥於山坳之间,炊烟裊裊,田畴如绣。
风景美如画,空气清新怡人。
车辕上的甘寧跳了下来,舒服伸了个懒腰,眼神中满是兴奋,“嘖,好久没来你们谢家这桃源村了,此番再见,真是倍感亲切啊!”
“得了吧,你想桃源村,桃源村可不想你。你是不知道当初你被你爷爷揪走之后,村里可是不少人家做了酒席,庆祝你这爱闯祸的野牛犊子终於被人收了。”
谢渊笑著调侃两句,旁边的周泰蒋钦憋笑憋得肩膀直抖。
“你少坏老子名声!老子甘寧在巴蜀可是十里八乡最討喜的后生,人人见我都要开门迎接”
“別扯了,还迎接,你天天扛著刀去人家门口『老子蜀道山』,人家敢不开门吗?”
眾人瞬间笑成一团。
甘寧脸上掛不住了,红著黑脸,正要跳脚反驳,忽然——不远处的小溪边,一个扎著啾啾搁那放牛的小屁孩认出了谢渊,他呆萌萌的歪头看看谢渊,再然后就是扯著嗓子一喊。
“少爷回来啦!!!”
小娃娃尖锐的嗓音在山间迴荡,下一刻,整个村子都仿佛活过来了一样。
晒穀的农妇扔了簸箕,耕田的汉子扛起锄头就跑,樟树下打盹的老头拄拐垫脚观望,连几条原本冲生人狂吠的大黄狗,都嗅了嗅鼻子,吐著舌头“嗖”地奔了过来!
“少爷回来了?!快去通知太老爷!”
“可算回来了!前阵子听说少爷遇水贼,我饭都吃不下!”
“少爷福大命大,肯定没事!”
村口瞬间热闹如市,谢渊远远望著嘴角微扬,心中暖意顿生。
桃源村——谢家宗祠所在。
谢家如今虽是商贾之家,但在祖上,甚至在二十年前,都还算是个小士族。
他祖爷爷曾在安帝年间出任庐江郡仓曹史,隶属郡府“六曹”之一,掌一郡粮秣出入,虽非高官,却也是实打实的朝廷命吏——放后世,相当於省財政厅的处级干部。
此后数十年,谢家仕途有望,多位谢家子弟进入庐江政坛。谢渊的三爷爷,更曾在皖城任县丞,秩四百石,虽非显赫却也是正经入流之官,门庭一度掛印悬鱼,乡人敬仰。
可惜,那场五服连坐的党錮之祸断了三爷爷前程,自那以后,谢家子弟再难入仕。
好在谢家先祖也不是清流,而是现实主义者。当初入仕时就没放弃家族陶瓷基业,只是避嫌交给旁系打理,因此后来谢家倒也没一摔到底。 百年经营,如今桃源村里共一百二十余户,三成人姓谢,其余七成则是世代依附於谢家的佃农与部曲,爷爷当管家,儿子当家丁部曲,孙子陪少爷读书玩耍。
若硬要打个比方,这桃源村就有点类似中世纪欧洲的领主庄园——至於他谢渊作为嫡长子,便是这桃源村未来的主人。
只不过,身份虽然是血脉给的,但村民的热情爱戴却是他自己挣的。
五岁那年,他“突发奇想”改窑火配方,烧出“天青透胎瓷”,谢家瓷器一夜涨价三倍。
七岁那年,附近林家为爭灌田水源,打伤谢家部曲之子,他带童僕夜堵林家门口,逼对方抬猪牵羊上门赔罪。
十岁那年,暴雨衝垮河堤,他指挥村民用“沙袋分层法”三日抢修,保全百亩良田,无人伤亡。
多年来积攒的声望,如今见他谢渊安全回家,村民们都是沸腾了。
一个个都围上来嘘寒问暖,更有几个老嫂子认出了此时昂著下巴,好似高傲,实则因为谢渊一句“爱闯祸的野牛犊子”而搞到没什么信心的甘寧。
“哎哟,这不是小寧子吗?都长这么大了啊?”
“誒!真是小寧子誒!认不出刘婶了吗?当年你刚来村里时,婶还给你洗过澡呢。”
“不得了不得了,当年的小鸡娃,现在都成壮小伙了,快让婶看看。”
“你们不要过来啊!”
被各种老嫂子包围,甘寧一下蚌埠住,他虽然喜欢年纪大点的女人,但这些三十多岁天天下地种田的婶子,属实不是他的菜。
见甘寧这狼狈模样,谢渊等人笑得前仰后合。
正闹腾间,人群忽地一分,一位拄著乌木拐的老者,在谢父谢平的搀扶下缓步走来。虽身形佝僂,双目却如古井深潭,静静落在谢渊身上。
半晌,只淡淡一句:“回来了。”
谢渊立刻收笑,躬身行礼:“是,三爷爷,孙儿回来了。”
老人頷首,声音低缓却字字清晰:“回来就好。平儿,带贵客去西院歇息。渊儿,隨我来。”
谢父恭敬应声:“是,三叔。”又忍不住抬手,宠溺地揉了揉谢渊的发顶,这才转身招呼甘寧、李寒烟等人去了。
谢渊回头朝伙伴们比了个“等我”的手势,转身快步跟上三爷爷。
两人一前一后,沿青石小径穿过村巷,很快来到家庙西侧的静室——这里不供牌位,专用於家族议事,窗明几净,四壁悬祖训,案上一炉沉香,静得连风都不敢大声吹。
丫鬟奉上茶果,悄然退下。
三爷爷坐於主位,手捧热盏,慢条斯理啜了一口,谢渊则拈了颗蜜饯,不言不语,只等长辈开口。
良久,三爷爷挥退左右,茶盏轻落,声如金石:“你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我都知道了——做得不错。平儿庸碌一生,能生出你这麒麟儿,也算不枉此生。”
谢渊一笑,语气轻缓:“父亲那是大智若愚,藏锋於拙。”
三爷爷一怔,旋即失笑摇头,脸上肃意尽褪,只余慈祥:“你倒是一句都不肯让你父亲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