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历史有很多史料证实,滕县保卫战王铭章将军率领的川军将士全军牺牲,几无生还。
孟响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缓慢滑动,把查询到的信息念给李老爷子听:“铭章所部奉命在山东滕县北布防。3月14日,滕县保卫战打响,王铭章率5000余兵力与约3万日军激战。日军改变战术迂回进攻,至3月14日夜,滕县县城外围阵地被逐个击破,县城完全暴露在日军面前。王铭章奉命固守滕县县城,当时守城部队仅有122师,以及县城警察和保安队500人左右。3月16日拂晓,日军依靠火力优势向滕县发起轮番进攻,王铭章率部顽强狙击,当日日军未能突破阵地。夜间,王铭章重新调整兵力部署,下令放弃外围阵地,集中守卫城防并堵死南北城门,暂时关闭东西城门。3月17日,日军援军赶到,以约3万兵力再度发起攻击,对滕县进行轮番轰炸,南城墙和东关很快失陷,中国守军伤亡极大,但仍顽强抵抗。王铭章在城中心十字街口继续指挥作战,下午5时,敌军占领城西关,中国守军与之展开巷战。王铭章亲自登上西北城墙,指挥警卫连一个排进攻西门城楼,因城墙缺少掩体,警卫排全部阵亡。王铭章决定绕城到西关火车车站继续指挥作战,在行至西关电灯厂附近时,被日军发现,他及其参谋长赵渭滨等十余人遭到日军密集扫射,同时为国捐躯”把这段资料念完,孟响抬起头看向李老爷子。
李老爷子垂着眼,像是听得很认真,又像在打瞌睡。
孟响想起他们这一天从成都赶来李庄,下了火车换大巴,李老爷子虽然身体好,但毕竟这么大岁数了,可能累了,便打算提议先回去休息。还没等他开口,李老爷子却慢慢地抬起头来:“我晓得,资料上说最后活了十几个兵,但事实上一个也没活,没有战死的四川籍将士最后全都自杀了。”
孟响吃惊地张着嘴,盯着李老爷子半晌才说出来话:“为啥要自杀啊?”
“当时川军队伍里有个规矩,宁可战死也不当俘虏。当时那个情况,不可能突围出去了,就剩下百来人,日本鬼子的装备那么先进,除了拼死一战就是被俘。所以,战至最后没有战死的将士们就全都自杀了。”
孟响握着茶杯的手指关节泛白,思绪被一种悲壮的情绪包裹着,心情很沉重。
李老爷子继续说:“其实当时王铭章和那些川籍士兵并不至于全军覆没。最终导致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是汤恩伯。”
孟响只对这个人名有点印象,具体的军衔和职务就不太了解了。
李老爷子喝了口茶,继续讲:“我父亲也是后来打武汉会战的时候,遇到了陈诚军的一个团长,那个团长心直口快,跟我父亲他几个说出了当年守滕县时,王铭章将军遇到的困境和造成后来惨烈结局的主要原因。”
李老爷子深深地叹了口气,好像替他的父亲回忆那段过往经历是一件需要亲身参与的力气活,消耗了他许多的精力。孟响有些不忍心:“今天赶路辛苦,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先休息,改日再摆。”
李老爷子却摆摆手笑道:“在这个茶馆里有氛围,能讲得好些。这件旧事,到现在由我提起来都要难过,当年我父亲给我讲的时候,那是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讲的呀。”
李老爷子又喝了口茶,理了理情绪才继续说:“父亲说,当时邓锡侯给王铭章将军下的命令是守住滕县一天的时间,最多一天汤恩伯的部队就会赶来增援。这个事后来在任何地方都没得记录,是从当年知晓内情的国民党军官的嘴里传出来的,所以无法证实事情的真伪,但事后从结果分析还是能看出其中端倪的。你想想看,如果没有部队来增援,王铭章将军又不是傻子,凭啥子白白守在那个地方送命呢?像王铭章将军那样有责任心的将领,一定非常爱惜自己的将士,不然他绝对带不好兵。所以根据当时战斗的结果来看,王铭章将军当时之所以坚守到最后,为的就是在等待那个援军。而那个重要的援军是谁呢?就是汤恩伯。”
孟响皱眉:“汤恩伯是谁的部队?”
“中央军喽。”李老爷子冷笑:“委员长的嫡系部队,是委员长的得力爱将哩。他也是浙江人,跟陈诚虽是同乡,但这两人性格不对付。我父亲得知滕县战场的内情就是陈诚手下泄露出来的。陈诚当年在抗日方面还算仁义,比委员长其他那几个部下强得多。打武汉会战的时候陈诚跟李宗仁一起指挥,这里头还有个内幕。当时陈诚担任武汉中央政府革命军事委员会政治部部长,而他的副部长就是咱们敬爱的周总理。周总理对陈诚评价还是很不错的。”
说到这儿,李老爷子呵呵一笑:“扯远啦,咱们还接着前头摆滕县当年的内幕。汤恩伯当年奉命驰援滕县,但是他比原计划的驰援速度晚了整整两天半,这就是王铭章将军苦撑的那三天半的时间。汤恩伯的部下王仲廉军事实上早在15,16号就已经陆续抵达临城,他们一下火车,孙震马上下达紧急命令,让其火速增援滕县,这支部队在南沙河遭受围攻滕县日军一部的攻击,溃败后就只肯留守南沙河警戒,等到其他军部全部抵达后,得知滕县正遭受大敌围攻,居然以激动作战为借口,把部队迂回向滕县北峰山以东地区开去了。”讲述这些的时候,老爷子紧紧握着茶杯,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着白,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有锋利的光芒。
停了片刻,李老爷子自嘲地笑了:“汤恩伯之所以迟到,其实没啥别的原因,他就只是为了保存他自己的实力。因为在打徐州会战那场仗的时候委员长派李宗仁当总指挥,所以陈诚的部队就没有参与那场战争。汤恩伯害怕自己的部队损失太重,就故意拖延抵达滕县的时间,这才导致王铭章将军全军牺牲。说白了,委员长中央军那帮龟儿子就是为了拿咱们川军战士的性命消耗日本鬼子的实力,等到咱牺牲得差不多了他们再冲上去捡便宜。真他娘的缺德啊。”正说到了气头儿上,李老爷子重重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巨大的声响把对面的孟响吓了一跳,惹得周围的茶客纷纷朝他们这边张望。
孟响从没见过李老爷子发这么大脾气,他想当年李老爷子的父亲给他讲起这段往事的时候,一定也是情绪波澜难以抑制,毕竟死的是同他朝夕相处的战友。
脸上终于露出了疲惫,李老爷子的目光落在杯中沉浮的茶叶上,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王铭章将军发出的最后一封电文的内容是:十万火急徐州李长官并转蒋委员长:目前日军已攻破滕县城防,我方援军至今杳无音讯,支部王铭章即全师官兵决心以死报效国家,以遂成仁之志,仅此急电。”
讲完这最后的电文,李老爷子慢慢地喝着茶,目光望着斜角楼上的日光,沉默了很长时间。
日影已西斜,把房檐上的瑞兽投在青色的砖墙上,瑞兽好像一下长大了许多,周身散发着金色的光芒,像要显示神通,光阴的气息也从这些古老的建筑上活过来,行走在一年一岁间与今日这般同样的夕阳余晖里。
这个下午他们讲述的恰是过往,起身离开茶馆时孟响抬起头看到这个景象,突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沧桑感。
到了晚饭点,孟响很体贴地找了家粥馆,给李老爷子点了清淡的杂粮粥和小笼包。吃过晚饭,李老爷子拦了辆出租车,上车后给司机师傅报了个地名,孟响听着耳熟。
出租车停在李庄城外的一处较僻静的老宅区。这里差不多已经出了李庄古镇的旅游区中心位置,几乎看不到什么人。隔着有些远的路灯也很昏暗。孟响下车时扫了眼仪表盘,发现这里距离李庄镇上已有三里多远。
李老爷子下了出租车,熟悉地带着孟响转进一个胡同,几乎走到尽头的时候才在一扇双开的木门前停下,李老爷子从随身的挎包里摸出串钥匙,拧开木门上的暗锁,带着孟响走进去。
院里住的人听见院门响动从屋里出来,孟响看到一位六七十岁的阿婆。阿婆看见李老爷子就笑了:“房间已经准备好了。”说话的同时阿婆拿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孟响,打量了好几遍才笑着说:“给娃儿预备的房间就在你屋隔壁。”
李老爷子点头:“三孃你去歇你的,我晓得招呼他。”
听李老爷子称呼那阿婆为三孃孟响还是愣了一下,看样子阿婆比李老爷子还小些岁数,不过孟响随即想到,看来是阿婆辈分比较高,就好比刘湘比刘文辉要大上五岁,却还得叫刘文辉一声幺爸。
阿婆和蔼的点头:“都是现成的,你们没吃晚饭,冰箱里冻得有抄手。”
“哎,你快去歇。”李老爷子催促她,已经带着孟响往院子更深处走了。
内院是个小小的二层楼,竟也是一套搭着小青瓦的房子。这种房子他小时候在市区也能看得到,孟响还记得爷爷当年常去的茶棚就盖着小青瓦,一片压着一片秩序尽然地覆满整个房顶,远看就像鱼鳞,很好看。
孟响跟着李老爷子走上二楼,二楼就只有两个房间,两个房间的门都关着,窗户却开着。李老爷子在挨着楼梯的房间门口停下:“我住这间屋,那间是你的,楼下是厨房,想吃啥自己随便去冰箱里找,就像回自家一样哈。”说完,李老爷子推开门走进了屋里。
孟响也进了自己的房间,屋里拾掇得很干净,家具除了一个衣橱和临窗一张小木桌外加两把椅子,其他没什么了。吸引孟响的是房屋中央竟摆了张架子床。这种床现在已经非常少见了,孟响只在影视剧里见过,小时候听奶奶讲,他们那一辈子人结婚的时候陪嫁还兴陪架子床呢。床上挂着半旧的浆洗得洁白的帷幔,再往里面是个小小的洗手间,洗浴设备齐全。
孟响把随身带的小行李箱靠在木桌旁边,绕过架子床走到另一面的窗户前。窗是木窗,推开的时候有木头摩擦的响动,推开窗孟响向外看,夜非常黑,没有一点灯光,静得叫人意外,这里跟城里的夜晚相比几乎像是两个世界。许是这种古韵质朴的气息所惹,孟响恍惚有种穿越光阴的错觉。
眼睛适应了黑暗后,孟响看到窗户右侧是很大的一处院落,那院落虽也黑漆漆地,但是黑暗无法完全遮掩它规整的身材曲线和质朴的青砖黛瓦。就在孟响打量那处院落的时候,门外传来李老爷子的声音:“小孟,睡了吗?”
“还没。”孟响应声,转身去开门。
李老爷子微笑着站在门前,手里端着一碟煮花生,另一只手里拿着他白天在饭馆子里买的那小瓶白酒。
“老年人睡觉困难,喝一盅能助眠,顺便找你聊聊天,方便不?”嘴上是询问的意思,脚下的步子已经进了屋。
孟响觉得好笑却并不介意,拉开两把椅子摆在木桌旁边。放下花生米和酒,李老爷子又出去拿了两个小酒盅,显然是邀请孟响同饮。这次孟响没有拒绝,他平日虽不常喝酒,但偶尔参加同学聚会也会喝上一二两助兴。
一口入喉,辛辣刺激的气味顺着喉管滚入腹中,酒的香气才慢慢地从鼻息里反上来,孟响忍不住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李庄的酒跟他从前喝过的酒有点不太一样,不似寻常白酒那么霸道凌冽,这里的酒气是温和亲厚的,好像多年未见的故友,害怕让你太吃惊,先体恤地跟你打个招呼再慢慢地熟热起来。
好像能直接看见孟响的心思似的,李老爷子笑着问:“好喝吧?宜宾被称为万里长江第一城,这里的水好,所以酿出来的酒全国甚至在世界上那都是有名的。而李庄是万里长江第一镇,这里的水更了不得,产的白酒早就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啦,还被国家定成了地标保护产品。来了李庄一定得尝尝这儿的酒,回去时候给你爸爸也带两瓶。”
李老爷子边说边给孟响又倒了一小盅。这次孟响先举起酒杯感谢李老爷子的款待,两人干了一个。
等酒香再次在鼻息间慢慢晕开,脑海中那张四个背影的老照片又被这馥郁的芬芳给找了出来,孟响问:“照您的说法,最后王铭章将军的队伍全部殉国,队长张长海肯定也牺牲了的,那你父亲留下的那张照片是打哪儿来的?我记得你说过那张照片就是在打滕县保卫战时候得的。”
李老爷子剥了颗煮花生,放在嘴里慢慢地嚼:“那张照片确实是在滕县战场上得到的,但不是张长海亲手给我父亲的”